经济体制变革与村庄公共权威的蜕变——以苏南某村为案例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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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体制变革与村庄公共权威的蜕变——以苏南某村为案例
内容摘要:经济转型的社会影响及其机制,因地区和时期的不同有很大差异。本文基于苏南某村的实地调查资料,对1990年代中后期以来村庄公共权威的边界、结构和领域进行考察。我们发现,在改制之后的苏南农村,以集体经济为基础的村庄公共权威经历了以“私营化”为表征的蜕变。具体来说,这样的公共权威“私营化”过程又体现为在公共权威的边界、结构和领域三方面的权力分散、精英分化、责任收缩的过程。而作为蜕变结果的新的村庄公共权威的形成及其经营策略,不仅受到中国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特别是私有化过程)的影响,而且受制于干部的选拔培养等既有社会政治制度。通过从农村社会主义改造到市场转型时期的历史对照,村庄公共权威的蜕变从一个侧面为经济发展和社会变迁提供了一个比较的框架。

关键词 村庄公共权威 “私营化” 权力分散 精英分化 责任收缩



一、问题的提出

苏南地区的乡镇企业和小城镇在上世纪整个80年代的发展曾经是学术研究的一个焦点。苏南农村和其他地区一样经历了集体化和相应的行政建制的变迁,但是苏南模式的特殊性在于当地的社队经济逐渐转变为以乡镇企业(注1)为支柱的集体经济,并形成了一种与集体经济匹配和对应的村庄公共权威格局。而199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经济结构调整和乡镇企业改制,使苏南的集体经济实体趋向消解,村庄公共权威面临着调整和定位的问题。而那里的大部分农村由于集体经济的股份化和民营化,地方政府在基层的全面控制后退,村庄公共权威发生了以“私营化”为表征的蜕变。(注2)这里“私营化”是指,由于公共产品的投入和社会责任的承担在集体经济瓦解后出现的“缺位”以及地方政府对“政绩”的追求,乡镇政府安排或同意一些有经济实力的老板出任其企业所在村的党组织的书记也成为一种普遍现象,结果导致民营企业家和村庄政治精英身份的重合,从而使村庄公共权威的运作带上越来越多的个人意志的印记。有了这样的前提,村庄领导人就能够凭借自己的经济实力,经营“个人化自由政治空间”(注3)。

围绕村庄经济私有化和民营化以及这些变革在经济调控手段和组织动员能力等方面引起的变迁,有待解答的关键问题有三个:(1)私有化如何在社区中被接受,即合法性问题;(2)私有化是否造成了两极分化,是否存在相应的利益均衡机制,这涉及社区分化程度问题;(3)农民在失去集体庇护后如何应对市场,村庄共同体又如何进行经济调控和组织动员,即社区规范和整合问题。显然,能否处理好这三个问题,是村庄公共权威能否适应经济与社会转型的关键。

本文目标是考察在经济体制变革和私有化影响下,村庄公共权威特征和农村精英采用的策略及背后制度变迁。试图以日常生活和制度体系之间互相影响为切入点,探讨并回答以下问题:(1)基层政权当前基本目标和利益何在?即村庄公共权威边界问题。(2)基层政权和精英如何组织和运作这种权威机制,使它被社区成员接受?即村庄公共权威结构问题。(3)公共管理和控制的程度和手段及普通村民认同和回应方式,发生了怎样变化?即村庄公共权威领域问题。

二、对以往研究的评述与本文的超越点

中国农村二十多年的改革推动了社会转型研究的深入,也有了相对丰厚的积累。而与本文相关的研究则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关于私有化的研究、关于精英的研究以及关于地方政府的研究。从关于私有化的已有研究成果看,无论是赞同还是反对私有化的学者,都忽略了产权改革在社区中被认可和接受的机制(注4),也没有系统地讨论这种过程对村庄公共权威发生的影响。产权转移的确认和合法化等现实问题,扎根于当地的文化传统和制度遗产中。由于不同的社会经济条件以及多样化的形式和过程,私有化的推进往往会出现预见不到的社会政治后果。它们给基层权力和财富结构带来了重大的变化,对精英的策略和地方政府的行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本文关注的恰恰是这些现象以及它们在型塑农村社会生活中发挥的作用。

而从已有的精英研究来看,对精英变迁研究还可在三个方面加以拓展。首先,已有研究更多地强调精英的“来源”和向上流动的“途径”。而要了解精英为应对转型中政治经济生活所采取的策略,还需要对他们的能力和利益所在加以阐释。第二,不同精英群体的联结和关系(注5)也有待研究。笔者在调查中发现,精英之间的联系和精英培养一体化所起的同化作用,可能已超过他们本身之间的异质性带来的影响。第三,农村基层干部的培养方式,既有延续也有断裂的一面,这种矛盾影响了基层的控制体系和手段。本文从经济结构和干部梯队角度对精英流动展开分析,从而对村庄中利益分化和均衡机制及其对村庄公共权威形态和性质的影响进行讨论。

最后,已有的关于地方政府的研究成果使我们看到了经济利益和政治参与问题的复杂性。这对我们的启示是:(1)农村基层政权在控制手段和机制方面发生了重大的变化;(2)必须结合大众的视角。显然,地方政府在行政方面的实用化趋势(即以完成任务、实现政绩为行政目标)和其无法脱卸的社会责任,实际已经导致了一种新的权威模式的产生。因此本文将从经济调控手段和动员组织方式两个方面出发,试图阐释上级党政部门、基层干部梯队和普通村民的行动策略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以理解村庄公共权威发生的蜕变。

三、研究对象和方法

本文的研究资料来自于从2003年到2005年之间对江苏省X市KB村的实地调查,我们采用了深度访谈(注6)与参与观察这两种方法。另一部分资料来自与KB村有关的统计数据及报表。KB村共有410户家庭,总人口1704人,总面积317平方公里,耕地361017亩(注7)。KB村过去属于X市BM镇,在2003年底BM和其他两个镇一起并为GH镇。村里的10个企业都已经成为私营企业或者股份制企业,当地最大的企业是KB集团有限公司。在同一时间段,我们还走访了和KB村邻近的JX村,以及浙江省东部的TY村和N村,以进行比较(注8)。这些村庄体现着不同的地方特色和发展道路,其中JX村仍保持着强大的集体经济和建立在集体经济基础上的足够有力的公共权威,而浙江的两个村庄仅存留了极少的集体资产。所以,选取KB村作为研究对象,是因为它具有不同发展模式的混合特征,在沿海地区农村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四、新的村庄公共权威的产生和其经营策略

(一)新的村庄公共权威的产生:一个企业主“戴帽”的实例

追溯村里最大的企业集团“KB”创业之初的情况,我们发现了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版本说它原来就是一个私营企业,另一种则说它是苏南模式下典型的一个村办厂。这些创业故事说明,KB公司的前身“YY(KB村原名YY村)村办缝纫组”,和其他村办企业有所不同,可以被称为“寄寓”在集体中的企业,它也是苏南模式下农民创造的一种生产组织模式。本节要展现的是KB公司及其老总GDK如何在“集体”和“私有”的产权之争中脱身,走入权力角逐并获得成功的过程,这个过程可分成“寄寓”、“脱身”、“逼宫”三个阶段。

KB村的工业化始于1974年。在村党支部书记YMJ主持下,村里相继办起了纱厂、粗纺厂、染厂等纺织类企业,它们构成了“QF纺织总厂”。但是在常规的工业企业之外,裁缝、木匠、泥水匠、理发匠等传统手工业者早在1972年就组成了“五工队”。其中,缝纫组的组长就是GDK的父亲,缝纫组就是KB公司的前身。然而,这种为生产队外出“打零工”的方式,并没有被上升到“工业化”的高度,领导只把他们当作为集体增加“工分”外收入的一群不入流的“手艺人”,因而也就被排除在人们有关“工业企业”的记忆之外。

不可否认,GDK从集体得到的不仅是厂房、劳动力和税收优惠,还有各种发展的机遇。如果没有1980年代村集体的扶持,服装厂就会因资源的缺乏和制度环境的不利迅速陷入困境。QF纺织总厂的负责人GBY回忆说:

那个服装组,是集体办的服装组。GDK的父亲是老的裁缝……造了房子以后呢,我叫他父亲搬到我厂子里,不收他费的。……那么GDK呢,……在父亲那里学裁缝。后来他(父亲)年龄大了以后呢,叫他接班,就在我们厂子里搞。……上海南市区有一个人到我们这里来,买呢绒,粗花呢,问我们,“你们这里有没有服装厂啊?”“有的。”他说,“我有点东西叫他们加工。”我就叫一个科长领去,找了GDK。……GDK接上以后,给他加工,马上给他做出来了……大概一年多的时间给他加工以后,赚了不少钱。(GBY2005.1.24访谈)

但是,KB公司依然和其他村办厂有所不同,它不属于集体重点扶持的对象。RXX公司职员DJX告诉我们的是创业故事的另一个侧面。

1976年,GDK担任缝纫组的组长。同年,缝纫组改为YY村服装厂,承办上海企业的加工业务……1987年,G总投资30万兴建了第一幢属于自己的厂房……1990年投资150万兴建了第二幢厂房和办公楼,并注册了(自己的)羽绒服品牌。(DJX2004.6.23访谈)

DJX的叙述和媒体上对RXX公司创业起点的报道大同小异,大多强调GDK个人奋斗的因素,并在宣传中不断给予强化。两个版本的创业故事强调了同一个事实的两个侧面。在产权的认定方面,GBY就认为“以前他这个企业是我们村里面的”。

他办了这个服装厂,但挂的是我们YY小学的校办厂。所以政策上给他优惠的钱,免税的……他在我们村子里,我当厂长,那个老X书记(XXB),我们从来不收他什么费什么费,……他在我们眼里好像不起眼的,照顾性给他算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税收上的机遇。(GBY2005.1.24访谈)

GBY的叙述反映了许多村民所持的意见,即GDK应当对村集体和村民有所回报。不可否认,基层政权的庇护极大地帮助了企业得到资金、厂房、技术和人员,以及一些政策上的变通,在体制的挤压中获得生存空间。但集体对企业的扶持是不平衡的。宏观环境的恶劣和具体政策运作的偏向,使私营经济在苏南的积累十分缓慢,像缝纫组这样的“擦边球”企业,虽然挂靠在集体经济组织之下,却没有被纳入“QF纺织总厂”这一嫡系集体经济主干中。因此,该企业虽然享受着政策的优惠和廉价的土地、厂房和劳动力,只能算是村集体经济的“寄寓者”。

在1980年代,GDK的服装厂和其他村办企业一样和村庄有着不可断裂的联系,它们在对抗国家计划体制管制的斗争中结成了盟友。这段时间,称得上苏南模式的一段“蜜月期”。可是,企业毕竟是市场中的一个主体,当企业和经营者的利益主体意识与村集体的控制权、分配权发生矛盾时,会引发许多财产权利纠葛。RXX公司和村集体关于50万“公共建设费用”的纠纷,促成了GDK从“寄寓”状态中产生了“脱身”的念头。

90年我当书记,91年跟他签了一个合同……那到95年,那就是50万喽,每年10万。他为什么发展起来的呢,……他用的是我们YY小学的校办厂,全部免税的,那个时候销售税金都免税的。……但是他对村里一点都不交。……总共这50万,他一共缴了13万5千……到了95年,他还不给我这个钱,我就给LBY说。L村(LBY)当主任了啊,要了好几次,他都不肯。L村很卖劲的,在他那里跟他理论啊,跟他吵架,他都不给。我说这样,我们村民委员会起诉,我跟你订的合同,起诉你总可以了。你50万,给了我13万5千。后来他交了。(GBY2005.1.
24访谈)

这种纠纷也和村企财务往来的不确定性有关。产权交易的默契经不同立场的人物解说,出现了不同的版本。会计CBK认为管理费按1%的销售额收取,但只是走一个账面的“财政转移支付”,股份则是一次性转清的,GDK其实是把村集体存在企业里的钱拿出来投资于公共建设项目。另一个老支书XXB则认为这些资金中,大部分是管理费,按照销售额的0.3%收取,1999年兴建的百多幢住宅耗资7千万,还欠着3千万,村里的股权则是1600万,占2%。(注9)而KB村小学的校长认为,村里过去还根据在KB公司里拥有2%的股份,每年分红两三百万。村委会主任LBY则说村里是把KB公司上交的管理费(工业产值的2%)积存在企业里,分2千万和4千万两次提取,投入集体基建事业。他们在村企财政往来的批次、数量和形式上的不同意见,反映了利益关系的模糊性。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及相关纠纷,促使KB公司从“准集体企业”向“半私营企业”乃至完全的独立而转变。

首先,KB公司规模不断扩张,1992年第一次大规模扩张中,GDK兴建了占地16000多平米的厂房和办公楼,把RXX公司转移到BM工业开发区。1997开始,GDK又投资5千万进行第二次扩张(注10)。2002年,RXX公司开始第三期扩建工程。2002年,RXX的产值超过了30亿。

GDK争取企业独立的第二条途径是向外向型经济靠拢,在1980年代主要为“XXX”品牌承担加工业务,1990年代初又与台湾和俄罗斯企业合作建立了系列境外企业和中外合资企业,如今已在全国各地和国外建立了许多制衣公司、贸易公司、投资公司、实业公司。这些“连锁”企业虽然形式上是分立的,但与它们KB公司的本体关系十分紧密,大大拓宽了企业的市场空间。

第三是企业更名和股份化。从1978年的“YY服装厂”到1984年的“BM羽绒服装厂”,再到1992年的“X市羽绒服制品集团公司”,1997年的江苏KB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的江苏RXX股份有限公司,及2002年的“RXX股份有限公司”,集体的影响渐渐淡出企业日常运作。同时,企业被高度地股份化了。以RXX为例,最初的股权界定比例是村集体占20%,GDK占80%,镇里占2%(注11)。随后1994年RXX又进行了股份制改造,股东包括X市、上海和江苏的一些企事业单位和个人。高度股份化背后,是水泼不进的管理体制。但GDK仍然是KB集团的核心人物。这因为GDK及家人直接和间接地控制了RXX公司46.5%的股权。

KB集团能在改制大潮之前“脱身”成功,既因为它和其他村办企业起点不同,具有一定经营独立性,也因为集体经济关系重整使GDK获得谈判时机和发展机会。1990年代中期后,集体企业或关闭,或以某种协议形式转到经营者手中,GBY自己也渐渐退出集体经济舞台。由于原先的精英忙于为自己安排后路,KB公司可以利用对它有利的时机和形势获得独立的市场地位。

但是,“脱身”后的GDK并不满足于经济上的成功,他又重新返回到村庄共同体的政治生活中。在1999年,他实现了角色转换,经过党内投票选举,取代GBY成为村书记。但在GBY本人的口中,GDK的就任无异于“逼宫”,其意图从GDK的入党事件中已经可以看出一二。

他93年到我办公室来,他给我一个入党申请报告,请我当入党介绍人。我说,行,但是呢,……必须要履行组织手续的。……他是过了年以后,大概是3月份给我的,5月份还是什么时候……发脾气了,他说:“BY,我这个入党,我党员给不给干啊?不给干的话,你把入党报告,申请报告还给我。”……差不多到年底通过他的时候,他来村里参加了一次会议,读了读他的申请报告,我也讲了他许多好话。……转正不是一年吧,中间从来没有来过。但是中间每个月的支部会议,我都通知他的。(GBY2005.1.24访谈)

就这样,不满足仅从规模和名称上提升企业“级别”的GDK,把入党当作了他政治前途的起点。经GDK几年活动,1994年3月KB集团公司成立党支部,1999年3月,KB集团公司支部又改建为KB集团公司党委,隶属BM镇党委。GBY认为GDK一开始就处心积虑地要把YY村党支部合并入KB公司党委(因为后者党员人数不够),这样GDK也顺理成章成为村书记。

他有5到6个党员。那个时候我们党委书记姓张……他说:“G总(GBY),这样吧,DK(GDK)在那里,让他组织一个支部。”……他是属于我们村里的企业呀,他叫村有镇管……我笑着跟他说:“张书记,这个我完全没有意见”……到98年下半年,他想要成立党委……市里面同意他成立党委。党委么,但是他那里正式党员十几个,还有十几个预备党员,太少。太少么,他想把我们村这个,YY村这个支部合在一起。……我聪明得很,我打了报告。说这样吧,我不让你管,我也不来管你。……(镇)农工商的副总。所以我说这样,我参加镇里的组织活动。我就辞去了这个(党支部书记)。(GBY2005.1.24访谈)

大多数干部和村民认为,GBY是自己主动退休的,他和GDK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GDK就其对村庄要做出的贡献是有承诺的。尽管书记的更替必须经过组织程序,但真正起作用的往往是程序背后的交换和变通,它们反映了力量对比和不成文的约定。所以,企业主“戴帽”的过程,实际上反映的是村庄经济结构的变化。

GDK就任村书记,也为了应对村企经济关系的弱化,重构村庄公共权威的经济调控(KB村十几个村办企业在改制后,和村集体之间只留下了租赁和审批的关系)。最富的企业主GDK出任村庄领导人,就是给他戴上了一顶“帽子”,使他不得不承担社区经济责任。同时村集体也进行着经济结构的继续改造,试图从公共资源的提供需完全依赖于一个企业经营状况的风险中解脱。

(二)新的村庄公共权威的经营策略

GDK从企业主成为村庄领导人和KB村经济结构调整分不开。而这种新村庄公共权威如何得到巩固则和政治精英策略与动员组织方式联系在一起,下面从三方面对新权威经营策略展开分析。首先,村庄公共权威在塑造“典型”的示范村过程中,通过与上级党政部门互动和有选择地执行上级施政意图,在基层权威边界方面,表现出权力分散的特征。其次,村干部群体从一体化的梯队分化为文员派和实权派,村企人事网络进行了重新定位,在基层权威结构方面,表现出精英分化特征。最后,村集体把承担“谋生责任”转化为提供“谋生机会”,精英主导下的村庄公共权威后退到“稳定责任”层面,在基层权威领域方面,表现出责任收缩特征。就这样,在应对政府无力感、精英疏离感和大众冷漠感的过程中,村庄公共权威进一步“私营化”了。

1.营造“典型”光环

从报纸电视上看到KB村的人,往往会对村里那一片别墅式村民新居“KB苑”留下深刻印象。KB苑工程分三阶段,搬入KB苑的村民已达326户,剩下92户村民仍住在老村。每户住宅造价在20万左右,共有3层约200平方米,村民支付的基本价格为11万4千元。但新村计划的设想不是GDK首创,可以说是1990年代初老支书GBY主持的“现代化试点”建设的一个继续。

(YY村)1994年9月被市政府批准为农村现代化试点村。该村在90年代初就制订1991—2010年农民住宅、道路桥梁、农业设施相配套的全面规划。农民建房实行民建公助,农民住房相对集中。以YY河为基点,在河东、河西两岸,南北各建一个住宅区,全村400户农户分成4个住宅区。……1998年第一期工程竣工,建成别墅式住宅35幢(面积为8050平方米,村投入101.2万元,建房户投入487.8万元)……第一期工程总投入1546.96万元。

1999年KB村将原规划区调整为“村庄集体化,经营集约化,农业机械化,种养区域化,口粮商品化,管理物业化,服务社会化”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开始建设“KB苑小区”……户均占地0.58亩,户均建筑面积206平方米,总建筑面积8.8万平方米,绿化覆盖率为45%,KB苑小区已于1999年11月动工,将至2001年完工。(《BM镇志》,第399页)

从这段记载中,可以看出新村计划在1999年GDK接任书记的前后有了很大的改动,基本上断成了两截。1999年GDK上台后,GBY经营八年多的新村计划被大手笔的社区建设所代替,未完成的项目也就此被搁置一边。而两个时期建造的住宅在建设思路上有许多根本差异。

首先,GDK的新村计划带来了农民人居方式与生活方式的断裂。GBY规划的4个小区,与生产队田地的划分基本一致,使村民可以就近照顾农田。而GDK的项目,从一开始就提出要统一起来搞集中住宅区。其次,与前一种新村计划的推行形式(主要是动员有经济能力的家庭分阶段加入自建新房计划)不同,耗资巨大的KB苑,则是以“全包”的方式进行的,村民只需花钱买房,抽签入住。因此,前者偏向于“自建”,后者则偏向于“统建”。第三,在前一个新村计划中,“集体”部分的投入是由村里的集体经济积累实现的。而1999年动工的KB苑项目则完全是由KB公司以转移支付等形式投入给村里的,因此,KB公司对于KB苑的住宅项目享有特殊的发言权。第四,两种“新村”的维持费用相差悬殊。KB苑附有的一整套庞大的物业设施,其高额维持费用让村干部们感到一种潜在的危机。最后,两项新村计划的住宅在分配和善后工作上的措施不尽相同。GBY时期的新村计划完全以抽签的方式分配。而KB苑住宅的分配在按“村籍”和抽签原则分配名额之外,还加入了经济理性和向KB集团高层倾斜的因素。一些“对KB村有贡献”的非村民,在多交4万块钱之后也得到了KB苑的住宅。在拆老房子的问题上也是如此。GDK是用物质利益手段来解决一户两宅问题的(拆房的村民可以得到两万多元的补贴)。

然而,不管怎样,2003年建成的住宅,比1998年建成的设施更完备、建材更牢固、结构更合理,让利于村民的部分也更多,自然也为KB村和镇里、市里争来更多的荣誉。

一个“典型”的诞生往往离不开上级所起的作用(注12)。而KB村能够成为典型,是因上级意识到KB村代表的趋势能够起到新示范作用。从财政体制背景看,地区和部门的经济利益分化和财税改革,使地方政府必须更多地负担起自己的行政开支和公共产品的提供,因此地方经济繁荣对它们具有生命攸关意义。从行政目标方面来看,1978年后,中央对地方政府考核标准和衡量尺度发生转变,能否胜任调控经济事务的职责已成为基层干部政绩考核的重要内容。在此背景下,首先被强调的是干部完成“任务”的能力,即“行政能力”,而不是意识形态方面的忠诚。由于这两方面的变化,现在的上级庇护人选择培养对象主要出于两种意图。一是通过领导和下属之间的协作,把基层社区建设、经济发展的成就,纳入上级的“思路”中,成为地方政府的“政绩”。二是上级通过被庇护的基层干部和“典型”,把自己的任务和设想下达给(村)基层,使政府的“现代化意图”得以实施贯彻。

但是,村庄共同体和上级政府的意图是有差距的。上级希望这种“示范”作用是具有辐射性的,希望任何来自上面的政策在这样的“示范村”都能得到比其他村庄更顺利的执行,比如在征地这样的棘手问题上,基层干部能有一个“高姿态”,以消化社区内部的不满和社会成本。但是从乡镇到村这一级,政策却是被“选择性”执行的。“社区情理”(注13)往往抗拒着外来的行政意志,维护着村庄共同体的利益。这种“社区情理”在推进社区利益的同时,划定了“村政”的边界,在这个边界内部,每个人具有分享公共福利和公共产品的天然权利。“社区情理”还涉及社区内部利益的分配。围绕着上级和村庄共同体之间和社区内部不同群体之间利益的分配和平衡,村级公共权威和上级之间展开了既有反抗也有妥协的博弈和交易。

例如,2003年,BM镇按照上级的精神,被纳入新的“GH镇”。但是,并村未能在KB村成功。这就是社区利益与现行政策相抵触时,村庄新的公共权威拒绝妥协的结果。KB村和邻村之间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使得并村会损害富村的利益,激化社区之间的矛盾。在这种背景下,KB村保持了原来的行政区划。正如村助理PF所说:“没有人要我们,我们也不要别人。”(注14)

但是,在和上级政策的交涉过程中,村庄并不是一个无懈可击的整体。作为公共权威代表的村庄领导人和作为企业代言人的经营者,必须为社区的利益、企业的利益和自己本身的利益,在政策的执行上权衡利弊,比较得失。由于上级庇护人和基层政权之间还有着下达行政命令和指导公共事业之外更为“丰富”的交往方式,村庄共同体内部的利益分化也使得上级有可能插手村庄内部的事务,使这种交易的过程变得更为微妙。RXX作为GDK经营的企业从体制内是能够得到更多的好处,但这同时也意味着GDK必须承担更多的社区责任。把GDK放在企业主的角度来看,他是在施恩于社区和村民,而作为社区领导人,他必须承担就业、治安、劳保、养老、医疗等种种职责。这两种角色的张力在拆房补偿等问题上表现得更为明显。因此,这个问题一直拖了3年,直到2005年村里才在上级的督促下达成一个折衷的方案,由村里通过调解和估价进行适当的补偿以鼓励村民拆房。因此“典型”的营造,一方面需要把个体利益交织在村庄共同体的利益中,另一方面也需要在村庄公共权威与上级的庇护关系之下创造一个在“王法”之下循“情理”自行其是的空间,显然,在这样的不同角色的对张和牵扯中,体现上级政府意志的村庄行政权力就被分散了。

2.分化干部梯队

营造“典型”的过程体现了村庄公共权威与上层行政部门之间的互动,体现了村庄内部干部培养体制的均衡。在农村,国家意志和本土因素对干部选拔的导向作用都很重要,这不是一个单纯对“效忠”的考查,而是多种合力作用的结果(注15)。

这些合力中首先包括村庄区位的影响,这又往往跟家族的影响结合在一起。过去的YY大队下面,分13个生产队三个片。如果片与片、队与队之间的干部力量不均衡,就会导致“不团结”。当时,GBY就是出于这个原则挑选LBY为代村长的。

因为每一个村(小组)里面都有人家观点不一样的地方。……所以我考虑为了整体,我书记在西片,这个村长一定要在东片找。90年我当书记以后,马上就发展了一大批党员,每个村,每个村民小组都有党员。平衡,平衡,这个很重要的。(GBY2005.1.24访谈)

其次是社区中的自我发展需要。社队企业的发展,长期以来构成了在农业劳动之外别无选择的村民向上流动的重要渠道,乡镇企业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为同级别的政府输送干部,他们先在企业中得到历练,再进入仕途。

第三是社区发展集体经济的需要。“集体经济—公共权威”格局下,企业的中层和村干部的培养是一体的。在YMJ当书记的这段时间里,提拔了许多办厂的“能人”,其中就包括后来的书记GBY。YMJ在搭建起集体经济的框架以后,就把QF纺织总厂的控制权交给了GBY。GBY继承了YMJ的思路,在企业中选拔、配置了大量管理人员。他们清楚地知道,政治运动迟早会过去,作为基层干部,他们首先要关心村集体的利益,而集体企业提供了锻炼后备干部的机会。

第四是精英对自己的人际关系网络进行经营产生的影响。如GBY在QF纺织总厂培养的门生故旧网络。通过这种人际网络的经营,本土化与一体化的培养体系得到强化,也使前后任干部之间产生了一种“栽培”和“知遇”的非正式关系。

但从1990年代起,干部梯队培养的平衡机制渐渐被打破。首先,村企合一的培养机制受到挑战,共生互惠的社区利益关系网络解体。集体经济对各企业的控制弱化,村庄内部利益分化加剧,一度引发了财政危机和信任危机。其次,过去一体化的党员和村干部培养体系被分化了。企业党支部的建立打破了体制内精英对入党机会的垄断,开辟了企业内部相对独立的向上流动渠道,意味着企业主政治地位的上升。GDK的“逼宫”就是这样一种策略,先借助党组织权威,成立企业党委,把村企党支部合为一体;再建立独立的村党总支,使企业完全摆脱村里的组织关系。最后,这种分化打破了村委会和党支部之间的紧密联系。村委会的核心成员和党支部的干部在过去往往是同一套班子,但是在经济和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体制外精英也可能直接占据党支部的领导位置,他们和普通村干部之间的差异,可用“文员派”和“实权派”来概括。

“文员派”是单纯以村务为取向的村干部群体,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执行上级的政策和在位“实权派”的施政意图。“实权派”以强大的经济实力为特征,能够在体制内外对村政施加重大的影响,GDK就属于“在位”的一个实权派。而以LBY为首的“办事员”则称自己为“给老板打工的”。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带派系色彩的斗争,这样,不管哪一派实权人物在位,他们都可以干下去。因此,对GDK来说,实施其在村庄的权威,最方便最省力的办法就是沿用现任的村领导班子,因为他们是村务的“知情人”。可以说,实权派和文员派之间的分工就是,前者为村庄事务提供经济支持,后者则是前者意图具体的实施者。2004年KB村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再次证明了村委班子的超级稳定。《X市日报》是这样报道的:

11月18日,是我市第七届村委会换届选举日。……GH镇KB村选举会场设在村骨干企业RYY有限公司大会议厅。……KB村共有选民1412名,连同委托投票,此次共收到选票1382张,保持了很高的参选率。……当天上午,KB村换届选举结果就统计了出来:LBY以1095票连任村委会主任,GSL以926票连任副主任,除新增一名委员外,原有班子、成员全部入选新一届村委会。(《X市日报》2004.11.19)

但在“文员派”连任的稳定局面背后,村企人事网络已经经历了一个重新定位的过程。第一,东西片之间和家族间的干部分配不再保持严格的均衡状态。这和经济资源在其中所占分量的上升有关。家庭和企业在新经济体制中的地位取代了家族、生产队在社会组织化和整合中所起的作用。第二,年轻人不再以在村里任职为理想的出路,从政或从商都突破了原有村庄共同体人际网络的限制(注16)。第三,村集体现在需要的不是“又红又专”的全能型人才。由于集体经济已经转化为民营企业,村委会只留下了处理日常村务的干部。第四,门生故旧组成的精英网络也渐渐弱化了,村委会只是不同派系之间调节和协调的工具性角色。企业的支持对于村委会来说是重要的,而村集体的庇护对企业来说不是必要的,集体对企业只有一种“软约束”能力。

在一个以家庭和企业网络为主体的社区中,村庄公共权威建立在对社区经济、政治和社会资源的控制上,而不是自上而下的政治动员及意识形态上。在重新定位的村企人事网络中,村委会渐渐缩小了其权威领域,把注意力主要放在村重要建设项目的辅助配套工作上,把更多的体制内空间留给市场运作。雇佣关系等经济联系,可能与过去的基层管理体系重合,也可能抵消和疏离旧有的权威格局,因此,新的精英网络既可能强化党政方面的控制,也可能取代过去的动员和组织方式。企业主一旦取得了体制内的位置,就能够利用其经济实力对村政施加一种无形的控制。权力的分散和精英的分化,强化了基层政权的无力感和社区精英的疏离感,也削弱了村庄共同体以“谋生责任”为中心的整合。

3.转移谋生责任

2004年,GDK试图对RXX公司的中层进行人事改革,引起轩然大波,许多中层管理人员在这场变故中离开了公司。企业主根据市场的情况和自身利益对企业经营状况进行调整,属于企业内部的事务,为何在社区内引起这么大的反感和骚动呢?

在村民眼中,KB公司人事关系调整,不仅是企业内部事务。在GDK担任村支书后,他实际上担任着双重角色。他既是村庄最高领导人又是企业主。政治精英和企业主在个人身上重合,弥补了集体经济解体留下的空白,重现和加强了以社区为本位的价值观。GDK及其企业的本土性要求他负担起一种“谋生责任”。这种责任和村民期望与心态有关。这种依赖性心态表现为,只要基本的利益在集体中得到保障,村民并无独立创业的冲动,呈现出一种“劳工化”的趋势。好比说你这个年龄大了,非要叫村里安排什么工作,这个不可能。……这个村呢,以前都是搞集体的,现在我们讲是圈养鸡。农村里面的鸡,给它吃就吃,不给它吃就不吃。……所以你看起来我们这个村富,其实老百姓并不富。你看这个村穷,但是老百姓还富,他们都是搞个体的。(XXB2005.1.24访谈)

这种“靠集体”心态的第一个后果是,当地企业往往具有很高的本土就业率。以RXX为首的KB集团吸收了大部分村里的年轻人入厂就业,还容纳了镇里劳动力的60%(注17)。RXX也招收了许多外地工人,对企业来说,这些外来者更容易管理(注18)。大量外来劳动力使企业主可以在一个更纯粹的牟利环境下经营企业,但这种劳力替代往往引发村民不满。“谋生责任”的延续性带来的第二个后果是企业本土性和开放性之间的矛盾,这也是改制后苏南民营经济的一个普遍问题。每一个中层管理者背后,都有一片以他为结点的人事网络,大规模裁员也就是撼动了本村工人在企业中形成的既得利益群体。第三,企业因“谋生责任”而被给予的期望,还带来劳动报酬、劳动强度方面纠纷。GBY的合资企业因为招聘的大部分是本土劳动力,加班时间少,工资多而在村里赢得好口碑。相形之下,RXX的用工就苛刻得多。村里仍然时常听到这样的抱怨:

RXX的加班时间长,规定又很严格。收入是一般的。纱厂的工人一年大概是六千。RXX一年的工资大概有一万,但是每天超过8小时,周末经常要加班。订单多,忙的时候,不能不加班。(LWM2004.6.22访谈)

这种矛盾的形成,是因村民期待GDK总是处于一个保护他们共同利益的位置上。但作为一个企业主,GDK首先以趋利为特征。企业面对困境的自然反应,就是压缩生产能力,施行更为严格的劳动用工制度。由于RXX对于财政和就业的影响力,GDK必须把市场波动对社区的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但大规模降价的冲击,企业很难保持一个稳定的产出和恒定的就业规模。

由于RXX的产值从2002年到2003年下降了10多个亿,企业的应对先是采取延长劳动时间和压低加班费的做法,之后又不得不做出裁员决定,显然这是积累已久的矛盾被触发的结果。裁员意图的受阻,意味着村民和本地职工试图抵制企业以市场为导向、放弃社区责任的行动,也说明在村庄内部,以个人自由决策权和经济自主性来换取集体的庇护和福利这种逻辑依然有效。但是从长久的利益分化趋势来看,村民不可能通过高度组织化来有力地对抗裁员这种市场化机制。从另一方面来看,在企业私有的背景下,村企两个公共权威领域的交叉可能导致企业主个人影响力的加强,受雇于企业的村民,会格外看重企业主给予的谋生机会,而不是企业主作为社区精英应尽的责任。因此企业主一方权威的加强,就能够使村民变得更“务实”,企业也能如其所愿地把承担“谋生责任”转化为提供“谋生机会”。

尽管“谋生责任”已经褪色,“稳定”的责任依然是村庄公共权威必须承担的底线。投资于公共和半公共的事业是GDK和GBY这样的村庄政治精英必须承担的基本责任。苏南农村的典型情况是,单个的农户家庭缺乏力量和动力去承担公共开支,而对于一个大企业来说村民的福利并不是一个难以承受的负担。除了房屋建造上让利于村民,GDK还在养老、教育、交通等方面给村民以实惠,这实际上是编织一张社会的“安全网”。村民除了能够以极低的价格购得新村住宅,还享受到了其他公共服务和公共产品,如养老金、购物券、一对一帮助等。

从“谋生责任”到“稳定责任”转化,既使村民失去了就业保障,不能再全面依赖社区,但同时他们也保留了从当地经济中获益的基本权利和制度化渠道。随着谋生责任转移和分化为“谋生机会”和“稳定责任”,对村庄事务的“大众冷漠”弥散开来:除少数精英外,大部分村民政治参与程度低,对村政和公共事务漠不关心。在普通村民眼中,改制新贵和干部处于一个更有利的位置上,他们作为公共权威代言人利用私有化不断扩大自己的经济实力。因此当社区精英试图利用某些政策和措施来强化自己的权威时,往往会引起村民不安。但这种不满常体现为村民的冷漠,他们只是在日常生活中找机会表露抱怨,而不是公开站到政策和决议的对立面。

村庄的更名就是这样一个例子。把村名改为“KB”,似乎暗示着KB公司在村庄事务中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村庄集体的象征之一和一个龙头企业的形象重合了,给公共权威蒙上了更多的个人色彩。我们在调查中能够隐约感受到村民有不满,但没有看到有人公开和直率地表露这种不满。另一个例子是村委会换届选举。2002年开始在KB村试行“直选”后,选举结果和过去没有出现大的差别。村民说,他们对选举本身并不关心。虽然候选人共有100多个,但是大部分选票依然集中在旧精英身上,因为他们被认为是“更有经验的”。尽管官方和媒体宣传了选举的普遍性和积极性,但是村民在心里依然把它当作“过过场”。由于资源集中在某些精英的手中(比如GDK等人掌握着重要的就业机会,还控制着村庄中许多利益的分配),因此村民不得不关注表达对精英的不满对自身和家庭的经济利益可能会有的影响。

在经济转型完成后,作为文员派的村干部的角色地位是相对软弱的,其与上级政府和实权派经济精英的关系也是复杂而微妙的。在过去,社区领导人往往通过发展与上级的庇护关系,为本社区争取资源和政策支持,并凭借“政治忠诚”的代言权培养本土的干部梯队,组织村企人事网络和社区内的各种资源,还可以运用社区情理的无形力量,建立一套从谋生、养老、教育到安葬的庞大控制体系,换取信任和支持。多重的动员方式与特殊的个人感召力和社区的共同利益相结合,形成了以血缘、姻亲、地缘/区位、社区情理、政治权威为表征的多样化动员组织方式,从而也获得了足够的权威。如今,在营造和维护村庄公共权威的过程中,作为实力派的村庄精英则越来越多地使用了市场运作的方式(比如拆旧房给补贴),以对抗集体的无力感、精英的疏离感和村民的冷漠感。在这种背景下,村民以一种复杂的心理依附于权威,又对立于权威。权力的分散和精英的分化,使经济精英即使成为实力派的村干部,也如同浮于水面的油,游离于社区生活之外,不可能与农民融为一体。在这种背景下,由文员派组成的村委会就会经常处于上级领导和村民利益诉求的夹缝中,受着各派实权人物的“夹板气”。

五、从道义型共同体转向利益型共同体——村庄公共权威蜕变的后果(代结论)

(一)道义型共同体的文化传统和制度遗产

村庄公共权威的“私营化”虽然改变了基层共同体的权力格局,却依然深植于靠“苏南模式”成长起来的“道义型共同体”这一乡土背景中。这种背景包括文化性的和制度性的两个方面。文化背景包括苏南农村的生计传统和社区情理,也受到社会主义改造等意识形态的影响。江苏是“中华帝国晚期”最繁荣的地区之一,村落有深厚的非农经营传统。尽管经历了以“集体化”为表征的社会主义改造,但实际上农民的“私心”还是很难根除的,这也是以“五工队”为名的手工业合作组织得以保留的原因。干部的“不结怨”策略和农户的半地下经营,使副业技能和兼业传统在代际得到传递。一旦国家对民营经济的控制放松了,这些农户自然又会回到发家致富的道路上来。

除了生计传统,社区情理为“苏南模式”的形成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利益共生的村庄被默认为一个整体,“村籍”划下了村民享有的各种福利的不容外人闯入的边界,同时也构成了领导者权威最牢固的基础。以“村籍”为象征,形成了跨越不同阶层、群体的彼此认同及社区整合,同时也使村庄成为一个利益主体,使社会责任成为对基层政治精英的一种无形的期望。

如果说生计传统和社区情理是苏南模式内生的文化因素,对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则属于外部的制度背景。在集体化运动中,统购统销等刚性的制度和稀缺资源的分配方式,迫使农民不得不走上合作的道路。1980年代以来的经济体制改革则使“村”成为集体经济的基本单位和农村公共利益的基本单元,承担过去由“公社”与“大队”负责的社会职能。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苏南模式”,就是以乡镇企业的繁荣和对集体财产的强控制为特征的。

无论是文化传统还是制度遗产,都深刻影响到村庄公共权威现有性质和形态。企业私有化过程中,企业主必须协调自己的利益和社区情理、政治传统之间的关系,避免利益冲突激化;在村委会和党支部的决策和人事安排上,村庄领导人也必须处理好效率和公平之间的关系,在趋向实用化同时对改革中受损一方进行补偿。综合苏南地区这些文化和制度背景可以看出,曾经作为基层生产共同体和市场共同体的村庄,形成了一种“道义型共同体”。因此当权威基础转变为基于利益的交换时,如果没有一种“社会责任”维系,社区权力结构将是十分不稳定的。

(二)村庄公共权威“私营化”的合法化和安全阀

中国经济与社会转型的特点是渐进式改革,即增量改革,这种改革不同于苏联和东欧的“休克疗法”。渐进改革能够降低转型的社会成本,减轻给社会成员带来的震荡。在产权结构的转型中,尽管村内利益进一步分化,公共权威的领域收缩,村集体依然必须坚守维持“稳定”的底线。私有化和改革初期“总体性”资本的出现相结合,共同导致了“比较利益”问题的凸显,因此,集体经济私有化及村庄公共权威“私营化”的过程必须具备相应的合法化机制。这是国内外对精英分化和流动研究未加重视的一个视角。

村庄公共权威“私营化”,也是“道义型共同体”向“利益型共同体”过渡的一个过程。“道义型共同体”,是在苏南地区的特定文化和制度背景下,以社会关系和社会责任为纽带形成的村庄模式,村庄内部主要以“道义”和“社区情理”为导向,既是基层的生活共同体,也是生产共同体和市场共同体。“利益型共同体”,是在经济体制变革过程中,村庄逐渐形成的主要以利益为导向的共同体形式,其中,村庄领导人基于自身的经济实力,占有更大的个人化自由政治空间,能够顺利推行其个人的施政理念。从这种过渡中可以看出,如果没有一个合法化的过程,村庄共同体就很难在新的社会经济环境中找到平衡。

首先,这种合法化是私有化过程本身的要求。产权制度改革不仅是工业化和现代化本身的问题,还与“效率”和“公平”文化定义相关。社区必须对这种产权关系进行定义,而不是简单地把它转入私人手中。典型苏南模式下,集体对当地工业企业的支持难以被清晰衡量。以RXX企业为例,村民无从知道它的产权结构由来的每一个细节,但他们仍认为GDK应该对集体有所回馈。“内部人私有化”的普遍性更使资产从集体到经营者之间的转移问题变得模糊。在外人看来,产权转移上没有表现出一个明显的断裂,村民把企业作为社区一部分的习惯想法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他们期待着这种责任和保障能持续下去。单纯把企业从集体经济里分离出去,不足以将产权改革“合法化”。过去的经营者,也需要证明他们有资格接受这些集体企业。

第二,经济体制变革带来了精英流动的变迁,这也需要一个合法化过程。向市场经济转型对文化和制度发生的影响,是因历史条件和当地环境而异的。苏南的集体经济,不仅是一种财源,也是锻炼“后备干部”的手段。它构成了一种向上流动的渠道,那些被认为在非农经营方面具有才能的村民从“常规”的农业生产中解脱出来,从而接近了村集体经济和权力的核心。当地干部选拔的另一种渠道则类似于解放后对积极分子的培养:年轻人中的一部分被赋以政治上“进步”的标签,优先地进入党员和村干部序列。这两种渠道在苏南渐渐合而为一,形成一种一体化的培养策略,以同时推动乡镇企业的繁荣和集体福利的相应增长。随着乡镇企业在1980年代的极大发展,苏南模式的成就得到承认和肯定,两种精英群体之间的重合和交叉被进一步合理化。这种干部培养序列在经济体制改革的过程中得到了扩充和修正,但是市场转型并没有完全打乱这种选拔的序列,延续性和断裂是并存的。私有化为成为企业主的干部提供了一种权威和权势的基础,为他们的话语增加了“分量”,而新兴经济精英也可能被吸收进体制内部。



第三,社区分化也需要合法化的机制。“内部人的私有化”意味着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资源重新调配,社区中原有的个人影响力得到加强。私有化和精英的转化强化了这种社区分化。村民中的10%是“很富”的,他们被估计有100万左右的存款。处于顶层的是那些企业主,以及
RXX等企业里面的高级管理和技术人员。(注19)随着收入差距的拉开和社区整合出现危机时,必须维持和调整基层的利益均衡机制和管理体制,稳定村庄公共权威。

KB村在经济体制变革和村庄公共权威“私营化”过程中采取的合法化手段主要有三种,其背后还包括了更多的具体处理技巧。合法化手段之一,是在改制的过程中留下一个“尾巴”,在企业和村集体之间仍然保持某种制度上的关联。村集体在RXX的股份收入和管理费,构成了近年来村委会的财政预算和公共建设基金。其他企业,包括纱厂、精纺厂、砂洗厂、无纺厂和石灰厂,按年则付给集体土地和厂房的租金。合法化手段之二,是通过企业非制度性的捐献和与村委会的合作推动支撑公共设施和社区规划建设,避免弱势人群被进一步地边缘化。通过“社会责任”的延续,企业主换得村民的认可。合法化手段之三,是利用改革后资源多元化发展的趋势,为村民创造自由活动空间和自由流动资源,为人们提供谋生机会。在KB村,GGZ进入物业管理部门维修水管,LJM负责园艺,就是这样的一种安排,企业本身,也提供了大量的就业职位。干群关系与劳资关系的重合,也提供了一种新的控制手段。

这些手段是社会转型的安全阀。它们强化和稳定了社会分层的现状,使村民对既存的不平等变得淡漠和不敏感。村集体和经营者之间的利益分配,如果仅仅以法律上的重新界定得以实现,尽管在制度上是完备和可接受的,但是并不符合社区的价值观和期望。在上升的资产者和“被剥夺者”之间的不平衡,隐藏着潜在的不安,基层政权必须采取合理化的手段来消弭这种失衡。正因为如此,在道义基础被经济利益的结合取代的同时,村集体必须也能够创造出一种新的社区凝聚力,为村庄公共权威“私营化”和社会变革提供一种“安全阀”的作用。

综观KB村公共权威蜕变的过程,我们确实看到了因公共权威的“私营化”导致的权力分散、精英分化和责任收缩。应该说发生在KB村的这样的改变在很大程度上是苏南农村由企业改制带来的变化的一个缩影。然而,还应该指出的是,当把中国农村经济和某一社会发展阶段相对应时,还要注意到社区认同的延续性,因为在此基础上可以形成社区整合的机制,从而为公共权威的“私营化”提供情理上的基础。因此,从道义型共同体向利益型共同体的过渡不是绝对和完全的,在以利益和市场运作为主导的新的村庄公共权威的实际运作中,“道义”和“社区情理”的调适依然起着重要的作用。

总之,在以不同规模、不同速度进行的市场化过程中,由于各地条件不同,市场转型也导致了不同的社会政治后果。这种变化究其是一种缓冲性的过渡现象还是代表着一种长远发展方向,取决于当地基层精英和大众的应对心态。毕竟,就是在“模式”阶段过后的反思阶段,所谓形成中的规则,还仍是传统习惯,制度传统和成文法本身不断相互作用、讨论和妥协的产物。由于改革的双刃作用都还存在,因此对于苏南农村新出现的基层权威格局和经济发展格局,我们必须谨慎对待和长期观察,而不要轻易地把某一种发展道路和趋势上升到“模式”的高度。

注释:

* 公共权威,主要指作为公共意志象征的法律、政策、习俗等包含的权威。在中国,公共权威主要体现为党和政府的权威与意志,这种权威与意志通过乡村干部的贯彻执行及农民在不同时间、不同情境下出于维护自己利益考虑所做的有保留或无保留地接受而在农村基层一直延伸到数百万计的村庄。

** 本文可说是一个历时两年的集体成果,先后参与调查的还有:赵力涛、王利平、蒋勤、卢雨霞、尤璞允、刘楠楠、龚博君、任强、彭广舟与王大军。程为敏与刘小京在讨论中贡献了不少有价值的意见。

注1:本文谈及的乡镇企业指在所有制形式上,包括集体企业(包括集体独资企业、集体控股企业、股份合作制企业)和个体私有企业(包括合伙企业、个体企业、私有企业)在内属于乡镇级或村级的企业。

注2:苏南农村的公共权威所发生的变化其实有好几种类型,我们只在这里讨论“私营化”类型。在后面,读者可以看到体制外因经济戴帽而成为村庄主要干部的原因是很复杂的,也有一个相对长的过程。

注3:“自由政治空间”概念请参见杨善华在《家族政治与农村基层政治精英的选拔、角色定位和精英更替——一个分析框架》(《社会学研究》2000年第3期)中及龚博君在《苏南农村政治精英的去农村化、老板化及其伦理困境》(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05年本科毕业论文)中“个人化自由政治空间”定义。

注4:产权改革在社区中被认可和接受的机制,主要指产权界定的常规程序(如法律程序)之外,和产权转移有关的个体和利益群体对这个过程在情理上的认同机制。

注5:精英和精英群体之间的联系部分来自植根于以“差序格局”(费孝通语)为特征的非正式社会网络中的人际关系,部分来自旧有的制度安排。



注6:被访者包括当地从事经营活动的许多企业主或经营者,他们提供了有关工业化和改制的情况和数据。对干部(包括镇、村干部)的访谈侧重于对村庄的整体印象和社区的详情。和不同职业的村民之间的谈话对村庄事件和日常生活的描述起到了补充作用。不同被访者和在不同时间的叙述不一致,反映了个人立场和情境的独特性。这些叙述的不一致,是现实与解释之间互相作用的结果,因为这反映了特定个人/情境从不同立场出发的定义和解说。

注7:《BM镇志》,第37—38页。

注8:县及县以下的地理/行政单位(镇、村)、企业和人物的原名隐去,以汉语拼音字母代替。

注9:XXB200511124访谈。

注10:《BM镇志》,第197页。

注11:GBY2005.1.24访谈。

注12:KB村与其前身YY村获得了很多荣誉称号,这里从略。

注13:该定义请参见杨善华、沈崇麟《城乡家庭——市场经济与非农化背景下的变迁》,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42—243页。

注14:PF2004.6.21访谈。

注15:杨善华:《家族政治与农村基层政治精英的选拔、角色定位和精英更替——一个分析框架》,《社会学研究》2000年第3期。

注16:ZHY就告诉我们,他想在C市找个工作,见ZHY2005.1.25访谈。

注17:DJX2004.6.23访谈。

注18:宿舍周围有食堂、超市、银行、邮局,工人甚至“没有必要”步出厂区大门。见DJX2003.7.10访谈。

注19:YMJ2004.6.23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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