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

裂缝

李东冉

潍坊学院  山东 潍坊 261061

当雨季来临，曾经的记忆被雨水蚀为褪色的胶卷，所有不经意的回眸都被绚丽成最浪漫的构思，在梦醒后的清晨，俯身书写另一个不同的故事……            ——题记

中考前夜，城市并没有因夜幕的降临而稍添几许宁静，卧室的窗户上倒映着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晚归者的喝声衬托着霓虹灯变幻的异彩，不停地闪烁在卧室的墙壁上……他的意识也不由自主地在现实与虚幻中翻腾。一个又一个混杂着不甘与悔恨的场景在脑海中涌现。他想挣脱，却感到手脚都被莫名的巨大力量束缚，动弹不得。他猛地翻身，颤抖着青筋暴起的手臂，连同床一起倾向一侧，古老而沉重的木制床架发出可怖的咆哮，房间里充满木头撕裂，铆钉落地的声响，尖锐的床角将地板砸出巨大的散发着幽光的裂缝，他们坠了下去。

此时，身后早已不是熟悉的木床，而是一副样貌可憎，充斥着压抑与铜臭味的樊笼，巨大的恶臭直冲向他的头脑，他极力的睁眼，却看到底端的黑暗向他挥舞着沾满绿色黏液的凝胶状触手。这些触手不断吟唱着数个他曾在深夜偷看古老的神话藏书时匆匆瞥见的名字。为了同黑暗抗争，他也奋力的喊出他回忆起的名字，这仿佛可以增加他面对黑暗的勇气。

眼前的黑暗已经不再深不可测，他伸手将黑暗划开一条裂缝，里面充斥着光亮，他急切的沐浴这来之不易的光明，但他随即瞥见了那个成绩榜前失落的身影。他慌乱的划开另一条裂缝，讲台上一张和蔼可亲的面孔正在讲课。他失望的再次尝试：他看到自己的卧室，一副罗列着各种大大小小的奖章与证书的书架，他甚至可以背出每一个证书的名字与获得时间，转头又看见某个散发着稚气的脸庞正和他的朋友们自豪地讲述着什么，但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

“这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给自己个心理安慰罢了！”他沮丧地叹息，胡乱的划破身边的黑暗，直到精疲力竭之后，四周再次陷入死寂，环绕着他的只有狼狈不堪的暗黑，每个裂缝都在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他无奈地捶打束缚着他的牢笼，任由锋利的铜屑划破他的皮肤，这使他无能的号叫，犹如一只笼内的困兽……最终，黑暗像浓烟似的从更深处的裂缝里喷涌而出，但是此刻，他无意于关注眼前的变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人们所惧怕并逃避的，终将会成为脚下卡住他们的裂缝”。

“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他几乎每天都会被这种电子的女音叫醒，并且永远准时——因为那象征着楼下保安大爷刚好将老年代步车停稳当。一拉开窗帘，晨光便如同飞矢一般潇洒的划破空气中惊慌逃窜的尘埃，铺天盖地的射入他腿边仍散发着余温的床单……早饭过后，他不禁想起另一个让他困惑已久的问题：早上遇到打招呼的每个人无一例外的精神抖擞，就像刚刚重启过的电脑似的，也许因为他们没有学习考试的烦恼？亦或他们忘事特别快……他想着。阳光漫过叶隙泼洒在斑驳的地面上，清风卷挟着泥土的腥味与蒸面的香气拂过每个匆匆过客的心，从车缝间挣脱出来的鸣笛声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今天不同于以往，他穿着刚买来的新鞋走在路上，因为他相信这能够给他带来好运，所以格外小心地面上任何会弄脏新鞋的污秽。“柏油路上的裂缝怎么也补不完，一场大雨过后，似乎在不断的从地底下冒出来，真是奇怪！”他想着，可还是走了神，没有察觉到太阳正在没入云后，也没有嗅出风中已经夹杂了几分不安的躁动，更是将自己身处在四轮猛兽呼啸穿行的马路上这事抛在脑后。随即，疼痛将他揪回现实，城市终于陷入久违的沉静，他低头看向正在剧痛的脚踝——右脚恰好深陷在一个脚掌宽的裂缝中，这个裂缝以怪诞的形状在马路上扭曲蔓延。无暇顾及，他只得强忍疼痛将卡住的脚踝连同新鞋一起从裂缝中拔出，“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影响考试发挥！”随后他拖着因血泥相融而染成殷红色的鞋，慢慢地挪向考场，好在时间充足，但每走一步都会传来彻骨的疼痛，可他似乎下决心要死命的吮吸来自脚下的煎熬。

“命运之神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就好像我只是一个木偶，跟从着音乐，做着令人发笑的表演，当伴奏戛然而止，只剩这个空洞的木偶茫然的望向那早已积满灰尘的幕后，但已于事无补……”我支在水盆前，不断回忆曾经做过的一切，企图找出曾因稚嫩而对神所做的不敬的冒犯，可我似乎又并不相信神的存在。我瞬间感到强烈的悲哀，紧接着是反胃，但什么也吐不出来，抬头望向镜子，看到这似曾相识的相貌，似乎这面貌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憎，不禁悲叹自己何时已经变成曾经最厌恶、最瞧不起的模样。来不及烦闷，我便已感到大量的血液直涌入大脑，眩晕感像蚂蝗一样吸附着我的头皮，不断寻找着任何钻入皮下的可乘之机，我竭力保持清醒，却分明透过镜子看到身后的地面上裂开一条散发着热气的缝隙，映照着诡异的光，周围的空气因强热而变得蜷曲，在镜中舞蹈。仿佛是对一个败者的嘲讽。我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冰水冲脸，一遍又一遍，终于，它消失了。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烧烤香里说丰年，莫道蛙声一片。”我心底隐藏的文艺范又在蠢蠢欲动了，“今晚正适合散步”，我想。走在夜晚难得僻静的水泥路上，时而侧耳倾听花坛内的树吟风鸣，时而惊叹车灯映照下的路面竟如此凹凸有致，时而又因为近视而担心眼前所遇是否为熟人……

夏夜的皎月，是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致，灵动的月光在暖风中摇曳生姿，淡云忽至，这些夏空的精灵便欢声笑语、你追我赶地隐匿起来……本打算散心的我却在此时不受控的回想起近来的诸事——“人生在世，总会不断的遇到挑战与困难，就像裂缝一样，让人们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跌倒，却又总是挥之不去，倘若置之不理，也应该会不断扩大，直到无法逾越忽视吧。”仿佛是命运为了验证我的勇气，或者是我被饿昏了头，我看见了裂缝，不断扩大的裂缝，似乎是为了迎接某种不祥之物的到来。我转身逃跑，瞥见身后已经蔓延出数条幽光，我惊恐的竭力奔跑，生怕落入身后不断出现的裂缝，不知是突起的水泥碎块，还是扎出地面的树根，让我感受到多年未有的笨拙，不甘的思绪随着僵直的身体一同扑倒在地，我不敢再回头去看，只听见面前道路尽头的黑暗中响起了初中学校的上课铃声，我本能的起身奔跑，双手托住背后剧烈摇晃的书包，踉跄的冲向道路尽头的学校。

熟悉的景象在我眼前铺展开，我跃过一道又一道越来越宽的裂缝，在教学楼前，最大的裂缝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后退两步，纵身跃起，并没有像影视剧中那样顺利，我失败了，随着落地的闷响，我再次跌入这个满是不甘的裂缝中，一股热流顺着我的脸因疼痛而扭曲的纹理淌到衣服上，我沿着裂缝底端挪动，无暇顾及陷入泥泞的新鞋，翻找着书包内的任何工具，却发现了儿时最心爱的玩具车模型，初三时曾搜集的信心语录，上面记载着曾经挥洒汗水的记忆和几个零星的火柴人涂鸦。看向书包，里边却只剩下母亲曾在某个下午神神秘秘又如获至宝的从背后掏出给我她好不容易从邻居家借到的所谓学霸笔记……还有那个我与父亲曾在奥体中心共度欢乐童年的飞盘，飞盘的边缘已因摩擦碰撞而变得粗糙发黄……我将它们放回书包，心中的五味瓶早已打翻。转身向前，已立在教室门旁，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许多久违的亲切脸庞，教室门伴随铜质锁芯的脆响应声开启，里面却空无一人，仅剩下几张杂乱摆放的桌子和黑板上的考试信息，我感受到无比的压抑，紧闭双眼，径直冲向教室的粉刷墙壁，墙壁应声破碎，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意，一切却已恢复平静——我正站在单元门前，一只受惊的野猫飞快的从我腿间穿过，剩下的只有被从沉睡中惊醒的楼道声控灯。

我疲倦的回到书房，典雅的橘黄色灯光冲刷着柔软的地毯，古籍罗列在书架上，像电影里那样在我面前呈现，我立在架子前，仿佛能够窃听到上古的智慧精灵的呢喃，抽出一本尼采所著——《权力意志》书中所写“每个有生命的有机体都在自己力量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远地蔓延开去，并且征服一切弱小者。”我略带睡意的读着，起身凝视墙上的壁画——一副描绘着惊涛骇浪的油画，每个水手在狂风暴雨中奋力向前，黝黑面庞，青筋狰狞……当我仔细凝视这副画时，极速的海水从画中迸出，把我冲倒在地，屋内很快被水充满，我回忆着游泳的动作，电脑和云竹在我手旁下沉，我拼命的反抗，不断翻涌的暗流把我压向水底，只有屋顶的LED灯为我指明方向，随着下沉，我看见沙中掩埋着我曾经听到的焦虑的话语，几本已被浸透的作业……刺骨的海水不断的压迫着我的鼻腔。却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娴熟的摆动四肢，向我奋力游来，我感受到他的手如同鹰爪般将我拉出水面，我大口呼吸着久违的空气，他那熟悉的面容，是曾经我最天真无邪，纯真美好的可爱回忆。远处安装在我最熟悉的居民楼灯塔上的灯光，锐利的刺穿黑暗，让我们看清面前的无数裂缝，我拉着他，奔跑起来，我回忆起那个考试失利后挑灯夜读的背影，看到了灯塔之下向我远眺招手的家人，重新拼凑起我心底埋藏的最初的梦想……每跨过一道裂缝，我们就更巨大，更有力，到灯塔之旁时，我们仿佛已经能够伸手拾月。最终的深渊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同他全力跃起，看到深渊之下那沾满黏液的绿色触手依旧不断地挥舞着，不可名状的骇人巨兽在脚下的黑暗中盘旋……

“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面前的晨光再一次将我唤醒，我飞速地跳下床，早饭过后，划掉日历上高考倒计时的最后一页，转身摆正床头他的照片，便义无反顾地奔向考场……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