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君墓中的“天国之桥”图像研究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21-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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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君墓中的“天国之桥”图像研究

王若凡

陕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2020级研究生 陕西 西安 710100

摘要:史君墓是丝绸之路上北周时期重要的粟特人墓葬之一,出土于陕西省西安市未央区大明宫,现藏于陕西省西安市博物院。该墓虽已被盗扰,但它仍是目前保存较好、也较为完整的粟特人墓葬。史君墓石椁浮雕图案丰富,尤其是史君墓东壁在整个棺椁壁画中细节程度最高,在国内出土的同类场景中属于精美者。本文将重点放在史君墓的棺椁东壁——史君夫妇亡灵穿过钦瓦特桥时的景象,先后从史君夫妇过桥由右至左的场景顺序介绍其画面的构成、图像寓意及文化蕴含来解释“天国之桥”。此外,汉代画像石、画像砖中也存在亡灵过桥升天的场景,乃后世奈何桥的前身和祖型。史君墓中亡灵穿过钦瓦特桥的景象与汉画像中车马出行的题材有着相似和不同之处。由此看来,史君的墓葬形制既吸收了汉民族的制度,又努力传承本民族的文化习俗。这对于研究中国与西方文化的交融碰撞有关键作用。

关键词:史君墓;桥;生死观


一:史君墓简介

史君墓(公元579—80年)出土于西安市未央区大明宫乡井上村东。属于佳耦合葬墓。墓葬由墓道、天井、过洞、甬道和墓室等组成。[1]该墓已被盗贼侵扰,现四壁残高仅存0.5米。墓葬里的石门、石椁和石榻,都采用了浮雕彩绘贴金的工艺来制作。

二:有关史君墓中的桥
(一)史君墓桥图像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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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图2)

(图1:本人拍摄)

(图2: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编著;杨军凯著. 北周史君墓[M]. 北京:文物出版社, 2014.01.)

史君墓中的桥图像位于东壁浮雕的下半部分,两只狗在山间岩石后护卫着桥的入口。两位戴着口罩的拜火教祭司站在桥的入口。在钦瓦特桥的熙熙攘攘的队伍中,一对夫妇和两个小孩已经抵达了桥的另一头。在人物身后,走过两个燃烧火球下的,是一对马匹,一头驴子,一头奶牛,一只羊,两匹骆驼和一只鸟。桥底下浊浪滚滚,有两个怪物的头从波浪中涌出。钦瓦特桥本身架在魔兽形状的桥墩柱头上。东壁最左侧是布满岩石的岸边,岸上飞翔着许多有羽翼的神兽。东壁的上半部分是神灵的世界。[2] 桥的右上方有一个光环,光环里有一位神灵盘坐在三头牛上,右手握着三叉戟。神灵两边各有一位天界侍者,拽着在光环上飞舞的长飘带。光环下面是一对夫妇,面对着三位戴王冠的人物。妻子身着汉服并手持酒杯;丈夫穿着胡服,戴帽子,手里托着一个圆盘。一位有翅膀、戴王冠的天界女使站在夫妇面前。在她身后,再往左,两位相似的戴王冠的女使者手持酒杯和鲜花出现在山岩之后。这些山岩自然地把上部天界和下部过桥场景分开了。(图三)天界场景继续展开,紧随着的是四匹有羽翼的天马:其中两匹向着右侧飞翔,还有两匹飞向左侧。飞向左侧的天马上搭乘着那对夫妇,一路上有许多天人奏乐相迎,还有一个长着羚羊头、有多个尾巴的神兽,飞翔在布满岩石的桥岸边。

占据浮雕下部三分之二的桥就是钦瓦特桥。有两个细节帮助我们来判定这是钦瓦特桥:两只狗从山间岩石后出来,看护着上桥的入口,这是拜火教经典《阿维斯塔》里提到的看桥之犬;桥的上端悬着两个帮助亡灵照亮黑暗的火球。《扎德斯普腊姆》选集第30章第52节记载:“火焰将引领着亡灵穿越钦瓦特桥……然后出现山间岩石,在那里亡灵将飞升天界。”

(二)桥的双重属性
桥具有连接性与分割性。它既可以在无法到达的两个地方之间进行通信,又可以通过连接性来重新建立障碍。桥的连接和交流是最基本的功能属性,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往往会体现出来。比如“鹊桥”代表了“有情人”的沟通。

生与死的分割是桥梁分割性最彻底地表现。比如民间“奈何桥”的说法。在我看来,史君墓中的“桥”不仅体现了生与死的分割,还体现了善于恶的双重性。
(三)史君墓桥的内在寓意
史君石椁浮雕的下半部分,有些场景细节并不与拜火教经典文本完全对应。那两个戴口罩(据研究,以手掩口是拜火教举行伤悼仪式的专用手势)的拜火教祭司只是站在上桥的入口处,并没有走上桥来;他们看起来是主持过了一场“察哈隆”仪式,于是他们“派遣”亡灵去到桥的另一端[3] 。死去的史君和他的妻子走在桥上,正好是在巨大的恶魔浮出水面的上端之际,此刻恶魔正朝天张着大口。这个场景说明史君夫妇已经成功地通过了钦瓦特桥的考验,再也不用担心坠入地狱受苦。史君夫妇的身后跟随着各种各样的动物。这个细节刚好与《扎德斯普腊姆》选集第30章第57节有关天堂生物的文字相对应:“善良的动物们将会变成五种形状:在大地上变成牛羊,在水中变成游鱼,在空中变成飞鸟,它们快活的叫唤声带给亡灵许多欢欣。”史君墓浮雕上穿过钦瓦特桥的还有骆驼,身上驮着货品,这也是一个丝路粟特商贩特别惦念的细节。由密特拉(友谊、契约之化身)、斯劳沙(骆驼“背驼”的鸡,恭顺和虔诚之化身)以及拉什努所组成的三联神,在琐罗亚斯德教传统中承担着审判亡灵这一任务。

三:简析历史中桥的图像学意义

(一)史君墓中桥的文化蕴含

史君墓东壁画面上部急速奔跑的翼马、戴着华丽宝冠的飞天和图像下部分张口往上看的水兽都预示着善良者要进人天堂,邪恶者要坠入地狱的结果。[4] 桥上火的图案是洁净的象征。这些图像更容易帮助我们理解琐罗亚斯德教的“善恶”二元论。古伊朗神话同印欧语其他民族的传统之根本区别在于:前者带有伦理色彩,善与恶中的善灵阿胡拉和雅扎塔与德弗和蒙斯特尔之尖锐对抗——前者以阿胡拉·玛兹达为首,后者以安格拉·曼纽为首。[5]
(二)汉画像石中桥的文化蕴含

信立祥认为汉画像石墓主车马出行队伍与河、桥联系在一起,与我国古代的宇宙构成观念有密切关联。战国之前,现实人间世界与其他三个宇宙构成部分之间具有难以跨越边界线的观念就已经形成。其中,现实人间世界与诸神天上世界的分界线是一条流淌在天际的大河,被称为云汉、天河或银河。[6] 它隔绝在天人两界之间,成为人与神交流的最大障碍。因此,墓主车马游于河桥之上的绘画形式,也应该是受到此观念的影响。画像石中的河桥是现实世界与鬼魂世界的分界线,车马列队越过河桥,从地府的鬼魂世界来到墓地祠堂来接受子孙的祭拜。

巫鸿先生提出“大限”的观点,他认为桥、亭等建筑物,在汉代墓葬艺术中代表了一种生与死的阈限。[7]
6170c007e4635_html_fe2affb16fb1b89d.png (图3: 桥、亭与 "大限"的关系《礼仪中的美术》第223页)
四:史君墓中桥的历史溯源
关于现实人间世界与地下鬼魂世界之间的分界线到底是什么,从隋唐以后的记载可知是河流。《太平广记》中卷三百四十六收录的《宣室志》所载董观故事和卷一百八收载的《报应记》中的张政故事都有类似的内容。从这些野史的记叙中可以清楚看出,奈河隔绝现实人间世界与地下鬼魂世界的观念,早在唐宋以前就已形成。汉代(大约公元1世纪)佛教传进中国,并对我国的物质和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8]

从佛教教义的角度看,“桥”具有渡人过河、沟通彼岸的实用功能,所以修建桥梁在佛教教义中被比作慈善事业。从更纯粹的角度来看,建造桥梁也满足了僧众实现超渡的愿望。正所谓“建此般若桥,达彼菩提岸”,从而僧人们会积极投身造桥事业。[9] 在许多佛教寺院中,桥的一端连着尘世,另一端通向天国。如北京市北海琼岛上的永安寺;姑苏寒山寺前的枫桥,以唐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而闻名。

从印度和中国的宇宙分界观念来看,奈何桥的来源不是汉以后传入中国的古印度思想,而是中国传统的宇宙分界观念。所以可说明汉画像石中的河桥图是后世奈何桥的前身。而且汉代佛教传入中国后大力推行八种善行,其中的一种就是修筑桥梁,也更加促进了桥梁这个题材在画像石中的兴盛。我认为,同样都是起分割作用的桥,受佛教影响的汉画像石中的桥与琐罗亚斯德教中的钦瓦特桥都有分割“此岸”与“彼岸”的作用。但是,汉画像石中的“桥”主要受到了“事死如事生”丧葬观念的影响,为亡灵建造了美好的生存空间;史君墓中“过桥”的图像在此基础上运用了“善恶”的对比手法,从而更能体现史君生前为人的正直。在佛教轮回说的影响下,这条奈河后世被描绘成一条极为阴森恐怖的死亡之河:奈河的河水是从阴曹地府牢房中流出的血水,河水中潜伏着各种穷凶极恶的鬼怪和毒蛇,人死后的灵魂经过这里时,凡在阳世有罪恶者都会坠人河中,遭受恶鬼、毒蛇的残酷折磨。从印度和中国传统的宇宙观念特点来看,可以断言其来源决不是汉以后传入的古代印度思想,而是中国传统固有的宇宙分界观念。故可推测汉画像中的河桥图是后来奈何桥的前世。[10]

五:史君墓中桥图像所反映的中西文化的碰撞

(一)对粟特文化的恪守
从史君墓东壁可以看出,史君在努力继承粟特文化。其中钦瓦特桥和犬视这两个意象是琐罗亚斯德教中最具特点的描绘。同时,还有对本民族服饰的恪守,[11] 浮雕中出现的男性形象均为窄袖的胡服样式,尤其是墓主人史君,在浮雕图案中,史君从小到大再到升入天国的几个场景中他一直以翻领或圆领、紧身窄袖的胡服形象出现。除此之外,史君墓中东壁的钦瓦特桥的建筑样式和细节不是汉式风格。史君墓中有骆驼穿过钦瓦特桥,身上还载着货品,这也是一个丝绸之路上的粟特商人特别关心的一个细节。

(二)对中原文化的吸收

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尽管石堂东、西两壁图像以不同的万式来对侍史君夫人亡魂是否接受妲厄娜审判、通过钦瓦特桥,但最终史君夫人都得以出现在天堂,从中我们或多或少可以感受到史君后人在处理琐罗亚斯德教传统教义和亲情方面的矛盾心态。实际上,这种矛盾心态也是琐罗亚斯德教传入中亚受到内亚化影响所致,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史君石堂东壁图像中女性奴仆及牲畜一同得以通过钦瓦特桥升入中界的场景,这反映了内亚葬俗与琐罗亚斯德教丧葬礼仪间的相互渗透。虔诚奉神的义者,可通过此桥,上达天界。而牧者、妇女、儿童等卑微者之灵,则无法通过此桥,而坠入地下之冥世[12]

2.史君墓的墓葬制度必然要受到北周政权的影响。由于史君身为凉州萨宝(保)的身份,决定了史君墓上的图像也是依照北周当时“墓主夫妇宴乐(夜宴)+犊车/驼马出行”的丧葬图式来配置的。即“墓主夫妇宴乐(夜宴)”居北中,而“犊车/驼马出行”则分居两侧前(南)行。此外,这种丧葬图示也与粟特人的游牧习惯相关。并且,在史君墓东壁中同时出现的马匹、骆驼,是墓葬壁画中驼马出行图的一种变体,该现象也见于内亚。[13]

3.“殡马”图像是中亚丧葬仪式和内亚游牧社会丧葬仪式的体现。殡马在石葬具图像系列中的设计可以与中国丧葬制度中的诞马相媲美。[14] 《多桑蒙古史》载:“人死,置肉乳于其前,素日亲密之人皆来献食。及葬,则在墓旁以其爱马备具鞍辔并器具弓矢殉之,以供死者彼世之用。[15] 在钦瓦特桥的最上部,史君夫妇身后跟随的两匹马承担着载墓主灵魂升天的使命,史君夫妇身后的马演变成了“翼马”并升入天国,由此可推断史君夫妇身后的两匹马承担着载墓主灵魂升入中界的神圣使命。

结语

史君墓中的钦瓦特桥情节与中国民间神话观念中的奈何桥极为相似,桥不仅是墓主人由生到死的转变,反映了粟特人对死后天国美好生活的憧憬,更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体现。史君的墓葬吸收了汉民族的礼节制度,又力求将本民族的文化习俗承接下来。其中钦瓦特桥上的两条犬、两个火球、史君的服饰以及骆驼载货物的情节反映了史君对本民族文化的坚守;史君夫妇和其随从一同进入钦瓦特桥的场景、驼马出行的丧葬图示和殡马的图像反映了史君对于汉文化的吸收。“天国之桥”这个图像不仅饱含了后人对史君的美好祝福,也是我们研究丝绸之路墓葬美术中的一个优秀素材。


参考文献

  1. 杨军凯 ,孙武 ,刘天运 ,邓来善 ,郝顺利 ,张红仓.西安北周凉州萨保史君墓发掘简报[J].文物,2005.
    [2]杨军凯著. 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编著;北周史君墓[M]. 北京:文物出版社, 2014.01.

[3]魏庆征编. 古代伊朗神话[M]. 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1999.04.第329页。
[4]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第332页。

  1. 魏庆征编. 古代伊朗神话[M]. 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1999.04.第4页。
    [6]同[4]
    [7][美]巫鸿著,郑岩等编:《礼仪中的美术》,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05页。
    [8][美]柯嘉豪:《佛教对中国物质文化的影响》,赵悠等译,北京:中西书局,2015年7月,第190页。

[9][美]柯嘉豪:《佛教对中国物质文化的影响》,赵悠等译,北京:中西书局,2015年7月,第190页。

[10]同[4]

[11]申虎. 北周史君墓石椁浮雕研究[D].陕西师范大学,2018.第36页。

[12]]姜伯勤.中国祆教艺术史研究[M].北京:三联书店,2004.第164页。

[13]沈睿文著. 中古中国祆教信仰与丧葬[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9.11.第205页。

[14]沈睿文著. 中古中国祆教信仰与丧葬[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9.11.第381页。

[15](瑞典)多桑著;冯承钧译. 多桑蒙古史[M]. 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3.11.第31页。




作者简介:

姓名:王若凡,出生:(1996—),性别:女,民族:汉族,籍贯:河北邢台,所在院校:陕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班级:2020级在读研究生,学位:硕士,专业:国画,研究方向:人物,邮编:71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