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房(中篇小说)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20-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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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 房(中篇小说)

文 /沐 心

当林小洁把最后一个人的名字写在会议记录本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疲惫地望了眼同样疲惫的石玉林,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是她的习惯动作。每当会议到了一定的时候,她都会向石玉林发出这种信号,信号的底蕴自然是:该结束了!而石玉林也特别乐意接受这种暗示,他觉得林小洁的这种轻轻的吐气如兰有种特殊的意味,让人产生一种莫明其妙的快感——每当此时,他总是抬腕看看表,然后简单总结两句便宣布散会。这种默契和机趣,是只有此刻的石玉林和林小洁才有的。

然而今天石玉林却没有这样做,他只是瞥了眼手腕上的表,神情忧郁地扫视着大家:“时间不早了,请各位再坚持一下,力争今天把初步名单确定下来。为了分房开了多少次会、耽误了多少工作?我不想再开下去了……”

这话好象是说给林小洁听的,但实际上在坐的每一个人,对分房会议都早已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厌倦。

两年前石玉林就打报告到省里和部里,要求增加一幢高知楼。这是他上任后办的第一件事。有人认为这是新官上任,是为讨“老九”们的支持。但不管怎么说,建房都是受人欢迎的。局里有高级职称的人很多,大都住在八十年代的老式套间里,房屋面积小而且设计落后。如今即将跨入新世纪,高耸入云的现代建筑如雨后春笋开始出现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让知识分子们眼热心跳。更令人不安的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吹了这么多年,给“老九”们跳槽提供了良好的外部条件和环境。大门外面随时等待着挖你墙脚的人告诉了石玉林们,不改善这些人的生活条件是留不住人才的,“老九”终有一天会走。

报告终于批复下来,钱也迅速到位。但石玉林并没有急于动工。他突发奇想,如果把北边的围墙拆除,在这条主街上建一溜临街的商铺租赁给职工家属或者个体户,效益是可观的。但上级会同意吗?北墙历来是局里的骄傲,在全市乃至全省人民心目中,它是学术界庄严神圣的象征。它的中间部分是用汉白玉石砌成的牌楼,那上面至今仍保留着几位前国家领导人在五、六十年代的题词,成为这条街道乃至全市的景观。推倒它是要承担一定的政治和舆论风险的。

石玉林在局务会上提出这一想法后,成员们惊讶得不亚于日本人偷袭了珍珠港。有人认为石玉林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有点过分。但也有支持他的。北大不是率先推倒了南墙吗?于是又一个报告打到部里和省里,要求再增加拨款。

但这次的报告拖了几个月才批复下来,上级的意见惊人一致:不支持不反对不拨款。

局里得了这道“圣旨”有些进退两难。事后才知道有人以“部分干部职工”的名义给上面写了信,反对拆除这个标志性建筑。

这件事情就这样暂时搁了下来。但谁是“部分干部职工”呢?

人们开始议论这件事情,最后把焦点一齐对准综合管理处行政科副科长谢新。谢新是第一个公开反对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谢新原是宣教处宣传科一名干事,但工作一直不安心,多次要求调换部门。局党組经过研究同意了他的请求,把他从宣传科调到综管处行政科。

半年后老科长退休了,副科长老马接任科长。谢新在行政科的几个人中算是最年富力强、又是经过宣教处锻炼过的,经书记王海提议,谢新成了行政科的副科长。因此有人说谢新运气好,倘若在宣教处,干到退休恐怕都上不去;但也有人说谢新有心计,本来就是冲这个来的;更离奇的说法是他“搞惦”了王书记……

谢新当上副科长后颇有点踌躇满志,开始锋芒毕露了。很快便盯上了劳动服务公司。

劳动服务公司是局里在几年前那股席卷全国的党政机关办实体的浪潮中,兴办起来的经营性公司。名为劳动服务公司,实则除了军火毒品什么都干。当然干得最多还是本系统的科技产品。以及提供科技信息咨询、专利技术评估和市场论证。偶尔也干一些常常是倒爷们干的事情……反正什么挣钱干什么。公司总经理刘宏达原是綜合管理处副处长,学的是工商企业管理专业。据说前几年曾在沿海混过一段时间,思想观念与众不同。实践证明,这刘宏达是有经营头脑的,他不但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效益,同时也给局机关带来了良好的福利。社会效益也有目共睹,年年都被省市工商部门授予“优秀企业”和“守合同重信用单位”的称号。

谢新与刘宏达交情不算太深。但在宣传科的时候,写过几篇关于公司和刘宏达本人的宣传报道文章,登在省市报刊上,还联合几个电视媒体对刘宏达进行了专题采访,算是有些来往,也为公司及刘本人的知名度立下过汗马功劳。

谢新有些文采,他把一个看似普通的刘宏达,写成了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公司自然也就成了很多的理事单位。在此过程中,他对公司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认为劳动服务公司与局机关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工作环境和性质,一个宽松自然,一个严谨压抑。他曾好几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刘宏达表示过想调公司工作的意思,但都被对方顾左右而言他地婉拒了。谢新不悦,感到刘宏达这人滑头,一点不仗义,故意装糊涂。但他又不死心,一天晚上专程过府拜访了刘宏达。这回刘宏达没有半点推托,相反十分豪爽地表示:“如果谢科长真的想来公司工作,明天我就向局党组提出申请,我和你换个位子!”他还抱怨说,公司的经营指标一年比一年高,任务艰巨,责任重大,加之近年市场疲软生意很不好做,他早就不想干了。“是你儿子的就没有想过打辞职报告!”他对灯发誓说。

刘宏达说得越诚恳,谢新就越觉得虚伪。他认为这人城府太深、不好对付,明显是在给自己出难题。因为以刘宏达的商业头脑和工作业绩,以及他在局领导心目中的地位,无论如何别人是无法取而代之的。何况是他谢新。

谢新深谙其中奥妙,他只得悻悻地离开了刘家,从此对刘宏达多了分猜忌和怨恨。

刘宏达之所以不愿与谢新为伍是有原因的。他觉得这个人心术不正,唯利是图是个小人;而且谢新性格张扬、好大喜功。平日里夸夸其谈吹牛拍马,不适合在商界上混。最让刘宏达反感的是,写了几篇破文章就到处炫耀,以功臣自居,好象公司的业绩都是他谢新写出来的。

局里提出推倒北墙集资建商铺,谢新认定是刘宏达在背后给石玉林出的主意,因为在他看来,石局长是没有这个经济头脑的。所以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其实推不推墙对他谢新来说真的无所谓,他只是看不惯刘宏达那“得瑟”的样子。

很久没有人说话,只有青烟在雪白的日光灯下袅袅升腾,会场沉闷而且枯躁。

大家都不发言,林小洁就无所事事。分房没她的份,据说局里早有规定,工龄在十五年以内、级别在副处以下的女性的住房问题局里概不负责,不过林小洁至今没有见过这方面的正式文件。

“关于谢新的问题我还想说两句。”

说这话的是副局长龙玉英,一位刚过五十岁生日的大姐。她此次也在不分房之列。她不分房不是因为她资历不够,而是她的丈夫是位很有造诣的大学教授、学科领头人,学校早己有了一套四居室的住房。

“各位也许还记得,”她用一种给她的小外孙讲故事的语调把与会者带到了并不遥远的回忆中。“去年局里准备集资搞临街商铺的时候,第一个公开反对的就是这位谢新,暗地里还把报告打到上面去。如今房子盖好了,要房要得最凶的也是他。这种人要分到房子我还真不服!我老觉得这个人的思想品质有问题……当初提他当副科长就有不少同志有看法!”

说完她下意识地瞥了眼坐在她正对面的王海。

王海当然听得出她的话外音。但他不动声色,脸上毫无表情,只静静地听着。

林小洁记录完龙玉英的发言后,在谢新的名字后面划了个大大的问号。她忽然觉得好笑:这些等待着分房的人就象等待着某种命运的判决,他们的名字前反反复复地作了好些记号,这与其说是在分房,倒不如说在检验一个人在领导心目中形象的好坏。

王海是局党组书记兼副局长,从下午到现在几乎没有发言。由于年龄和身体的缘故,他已明显地不适宜这样长时间地开会。坐久了,他就感到膝盖以下的小腿部分充血发胀,所以他每隔个把小时便要到外面的走廊上散散步,活动活动一下筋骨。

他对分房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十分热心。他不需要房子,谁住进新楼对他来说都一样。而且这种事情处理不好是很容易得罪人的。然而透过分房所生发出来的事情又使他坐立不安。刚才龙玉英的那番话就是最好的佐证,好象谢新一切过错都是因为他王海。在提拔谢新的问题上,他并没有大包大揽,是经过大多数成员的举手表决。他很反感龙玉英这种领导干部,说话带观点而且喜欢扣帽子,动不动就给人下定论。最重要的是,王海还敏锐地发现,刚才龙玉英发言时有不止一个人边听边点头,似乎很认同她的观点。这让他有些愠怒。

其实王海对谢新也没多少好感。他不太喜欢这个年轻人,总觉得他工作不扎实又爱出风头,是那种“言过其实”的人。但他不能容忍的是有人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对他产生误解甚至责难。尤其是象龙玉英这样的人。

他见大家说的差不多了,便咳了一声,以书记的身份开始了他的发言:“我在这里想提醒一下大家,分房不是考察干部,今天召开的也不是人事纪检会议,更不是干部考评。在这样的场合议论别人的长短,对人评头品足,是极不严肃也是不负责任的!我们的分房条件很明确,符合条件的就分,不符合的就不能分,我们应该始终围绕这条原则进行评比,就事论事。任何超出了这个范畴都是不正常的!”他的话铿锵有力,批评和不满的内蕴溢于言表。

说到这里,王海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近乎声色俱厉:“我再一次重申,决不允许借分房打压或者非议任何同事!”由于有些激动,他敲桌子的手明显颤抖。

没有人说话,会议室突然间安静下来。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

几乎所有的与会者都把目光投向龙玉英,这让她感到如芒刺背。她虽然觉得很丢面子,但一时却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进行反驳,端着茶杯的手竟也有些颤抖。

龙玉英是局里元老级的人物,资历仅次于王海。她主管组织人事和宣教,平日里自视甚高,喜欢非议别人却容不得别人对她的议论。在单位里常常以第三把手自居,这引起了其他副职的反感。但她不以为然,却惟独对王海有些忌惮。

这也难怪。王海是党委书记,又是主管纪检监察的副局长,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近二十年,历任局长都要敬他三分。

王海似乎察觉到了龙玉英此刻的尴尬,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缓和了一下语气:“不过话又说回来,刚才龙局长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确实有少数本来不具备分房条件的人硬挤进了我们的分房队伍,以至把本来很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分房会议一直开到今天仍然定不下来的症结也就在这里!”

他深邃的目光从每一位与会者脸上扫过,最后落到秘书林小洁身上。

林小洁陡地打了个寒战,浑身上下象爬满了蚂蚁一样不自在起来。她太熟悉这目光了,两年前就是这目光把她从去省委党校进修的人员名册上硬生生地拽下来,当时名册都已报到了省里。今天,这目光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征兆呢?

“据我所知,林小峰并不是因为没有住房,而是他把房子让给了他的小舅子,自己宁愿回父母家住,其目的不就是为分房创造条件吗?”

这句话象平静的池塘被扔进了一块石头,激起了无数的波澜。

“有这样的事情?”局办公室主任田绍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中的茶杯在会议桌上重重一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正想说点什么,突然发现石玉林在看着他,便把要说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

田绍兴是个军转干部,六年前从南海舰队转业到这个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戴眼镜的地方。这个在单调严谨的军营和惊涛骇浪中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老兵,原以为充满“眼镜”的地方必然充满现代文明与详和。然而不久事实便告诉了他,“眼镜”们并不比其他社会人简洁单纯。

刚开始时人们有点瞧不起他,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世界里,军人就意味着“大老粗”。但不久他们同样很快发现,原来真诚坦率正直执著,关键时候能够舍已为人才是军人的标签!

田绍兴用自己的行动颠覆了人们对军人的看法。否则,在这样一个知识和人才高度集中的地方,没有名牌大学的文凭,没有显赫的学位,没有突出的专业贡献,根本没有你说话的权利。在这里,无论你过去有过多少传奇经历,是否立过功,你的荣誉感也要扫地,你的知名度等于零——那时节,田绍兴深深领会了与知识分子没有共同语言的痛苦。

而今,六年毕竟过去了,他已成为一个近朱者赤的“半知识分子”一个介于知识分子和军人之间的人。不过六年生活的磨砺,也使他的军人气质无形中变少了,而那种迂腐清高和愤世嫉俗却多了!

田绍兴是从部队副师职的岗位上转业到地方的,先是当工会副主席,一年后接替离休的主席,把工会工作搞得有声有色。石玉林被提拔为局长后不久,他与原来的办公室主任走马换将交换了一下位子,一直干到现在,是局党委成员中唯一的转业军人。有传言说,是石玉林欣赏田绍兴的军人气质和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

现在,他作为困难户之一,一家四口至今还住在局里原来堆放什物的两间改造过的车库里,一住六年。这次局里的新大楼盖好,他是典型的优抚对象。

林小洁的心有些慌乱,脸变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林小峰是他的哥哥,这使她颇感难堪。她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得罪了王海,得罪了这个老家伙肯定是不吉利的!

由于刚才突然涉及到了自己的哥哥,心里发慌,所以王海的发言林小洁记录得很不齐全,有些甚至根本就没有记录。按照规定,所有需要记录的会议,事后都必须将发言整理成文,经办公室主任审阅签字后,打印成文分发各与会者并存档备案。如果王海发现自己的发言被人遗漏,他会怎么看待呢?林小洁不敢往下想。

趁着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还没有人发言,林小洁把记录本重新审视一番。她惊奇地发现,凡是有利于林小峰或者与她关系好的人的发言,都记录得比较完整和详细,而反对的意见却记录的少。就算记录了,也是经过了她的“加工处理”,语调和用词都相对温和甚至模糊。这些当时不觉得,现在通篇观来倾向性就明显了。林小洁不由得一阵紧张。因为多年的秘书生涯和记录员的职责纪律让她深深懂得,在记录别人发言的时候,是不允许她的存在的。记录惟其原始,才有价值!

她不由得睃了石玉林一眼,而他此刻却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埋头抠他的指甲。她突然有些可怜他,作为一局之长,说话办事竟然底气不足,被人耀武扬威了居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不过她还是能够理解他,一个新提拔上来的年轻领导,根基浅,没有几个老革命撑着,是站不住脚的。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石玉林看了看表,与王海低头商议了一阵,又回头和龙玉英耳语几句,便宣布休会。

人们早已又饥又困,一个个懒洋洋地站起来。林小洁最先一个冲出会议室。

赵欣一大早爬起来匆匆洗脸涮牙,胡乱往嘴里塞点东西,就开门出去了。妻子杜琳在屋里喊了句什么他也没听清楚,风急火燎地往外跑。

今天是星期天,他想找王海好好谈谈。

前段日子,他分别找过石玉林和龙玉英,诉说没有房子的苦衷。两位局长对他的情况非常同情,知道他一家三口仍住在他爱人集体宿舍的两间单间房里,做饭在走廊上,生活很不方便。

同情归同情,有困难的人不止赵欣一个,所以石玉林和龙玉英也不能当场表个什么态。后来有人指点他,说如果能够得到王书记的帮助,事情便有几分成功的希望。赵欣受了启发,接连几个晚上登门拜访,不是主人不在,就是满屋子的客人,有时还与其他同事撞上车,弄得异常尴尬。后来他想了个主意,利用周末早上去。

赵欣找王海是下了番决心的。在局里几位领导里,他最敬畏的就是王海。王海虽然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感觉,但他在局里的地位并不亚于局长,有时候他的话甚至比局长还管用。

赵欣头天就在市场上转了一大圈,买了两瓶酒两条烟,外加一大盒某品牌的保健品。这是妻子杜琳的主意。据说是看了电视广告的缘故。广告里那对俊男俏女相拥着用身体相互摩挲,“他好我也好”的广告词风靡大江南北,真他妈有才!赵欣不得不佩妻子的想象力。

赵欣来到王海家,他正在吃早餐,开门的是保姆。王海的妻子去世了,现在是保姆当家。

赵欣走进客厅,将那一大包东西放到电视机边上的低柜上。蓦地,他发现低柜的另一头放着两盒用线扎好的礼品盒。礼品盒装潢考究,透过有机玻璃,清晰地看到盒内红色绒布上各躺着两根半尺多长的东西。

王海见赵欣望着那几盒东西出神,便解释说那是市人事局曹局长听说他最近老腰疼,托人从俄罗斯捎来的熊鞭。他说曹局长是他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又是当年党校的同学。

赵欣没见过熊鞭,也不知道这老头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点他觉得对方倒是挺真诚坦率的,他敢于承认自己收礼了。不象很多领导干部,家里的一包茶叶一条烟硬说是自己花钱买的,生怕人家说他受贿,为人处世缺乏应有的真诚。

等赵欣接过保姆沏上的茶,王海指着那堆东西不悦地说:“赵科长,你这是干什么?”

赵欣难为情地笑笑:“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这是他此刻的心里话。来的路上他还觉得自己的这份礼物不轻,但看到来自遥远的外国熊鞭,他倏地觉得自己的礼物实在是太寒碜、太不值钱了。

“老赵,”王海缓和了一下口气,也许他觉得在家里没有必要那么严肃认真,“你我是同事,这样搞就不好了!”

赵欣不知是心虚还是着急,说话竟有些结巴:“王书记,您、您听我说,后天您生日……”

“我最害怕别人送礼了。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有些忙不是不想帮,而是帮不了……”王海的身子深深地陷在沙发里,长叹一声说。

赵欣听他话好象有所指,立即就象小偷正准备下手突然被人发现,急忙掩饰说:“王书记您放心,我是真心实意给您贺寿来的,真没有别的意思!”话一出口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王海拿过话筒,立时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嘴里“好、好”地应接不暇。

放下电话,王海告诉他,省里面几位老同学相约一块聚聚,共度周末,马上来车接他。赵欣听了这话,急忙知趣地起身告辞。王海让他稍等一下,叫保姆从食品柜里取出两盒点心塞到赵欣手里。

“这是我的一位老友上周从台湾带回来的宝岛特产,很珍贵,我一直舍不得吃。你那么客气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算我的一点心意,带回去给孩子吃吧!”

赵欣望了眼写着“杏仁糕”字样的宝岛特产正欲推辞,王海扶着他的肩膀往外推,边走边说:“给孩子的,给孩子的……”

许传奇给母亲打好饭,自己随便吃了点,便关起门来写检查。

他从前认为写检查的人都是犯了错误的人,现在才知道原来没有错误的人同样要写检查。他丝毫也没有犯了错误的感觉,不就是顶撞了石玉林几句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昨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许传奇意外地看到赵欣拿着一个花瓷碗排队买饭。他觉得奇怪,这赵科长一向不在单位吃饭,今天星期天为何吃起了食堂?

等赵欣买好饭许传奇把他招呼到自己桌边坐下,跟他开起了玩笑:“赵科长今天是怎么啦,星期天不陪嫂子下馆子,倒吃起了食堂?”

赵欣平日跟许传奇关系甚好,两人常在一起开开玩笑,没事的时候许传奇也去赵欣家坐坐,跟杜琳也熟。虽然赵欣比许传奇整整大了十岁,两人之间并没有代沟。

赵欣这会儿的心情不太好,没有心思跟他开玩笑。

“没什么,加了一下班。”赵欣淡淡地说。许传奇用眼盯着他的脸,表示不相信。

正谈着,有人从另一张桌子过来了,加入他们的行列。赵欣和许传奇见是林小峰,便低头吃饭都不说话。

林小峰何等机灵,知道两人在防着他。

“这就不够意思了!”他挨着许传奇坐下来,“我林小峰什么时候出卖过朋友?”

林小峰这人虽说有点狂,但为人还算仗义,只是因为他妹子林小洁与石玉林的微妙关系,大家对他有些微辞和防范。但实际上他跟石玉林并没多少交集。相反,他认为石玉林除了运气好就是会拍上级马屁,拍得不露声色。其它没有哪方面是出类拔萃的。特别是对石玉林的外貌形象,他更是不以为然,那满脸的络腮胡从耳朵一直延伸到脖子,刀刮之后泛着幽蓝的青光——所以他极力反对他追求自己的妹妹,还在多种场合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谁料世事难恻,不久石玉林被破格提拔当了一把手,他才有些后悔和后怕。这倒不完全是因为他想当“局舅”的缘故,而是担心当初自己不负责任的一些话,日后石玉林会给他难看。

当然这种担忧后来被证实是多余的。石玉林并未因此记恨于他,这让他多少有些感动。

许传奇这时象突然想起什么地问他,关于分房的事有没有最新消息。

“还是那句话,僧多粥少!”

“能说具体点吗?”

他用手势把三只脑袋凑到一块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会议出现了严重的分歧,只怕这次分房难以十分合理!”他好象亲临过会场一样,把这次分房描述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

在赵、许二人“哦哦”连声的同时,林小峰传来一个令他们无比沮丧的消息:他们都是名单以外的人。

听说连“候补委员”都不是,赵欣心情沉重地低下了头。许传奇却一拍桌子站起来:“王八蛋!”引得食堂用餐的人都用惊疑的眼光望着他。林小峰急忙拉他坐下。

许传奇发怒的时候一点不象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满嘴的脏话令人咋舌。许传奇却认为斯文不应是知识分子的本色和专利,这个世界不平的太多,骂是一种武器。观点颇为新奇。

对于林小峰的话许传奇是深信不疑的。仅凭他妹妹林小洁是这次分房领导小组成员,真实性就不容置疑。

吃过饭,许传奇要赵欣下午和他一起去找石玉林,说如果等结果出来了那时就迟了。赵欣却认为这样去找领导不太好,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许传奇见他怕事,便一个人直奔局长办公室。

局长办公室在三楼,因是周末,门都关着。许传奇回头见对面监察处的门虚掩着,里面好象有人说话。他推门走进去,见副处长老王正搂着一位姑娘坐在身上,一只手好象还插在姑娘的衣服里面。

见有人推门,老王和那姑娘闪电般几乎同时站起来。许传奇刚欲转身退出去,老王在后面喊:“许工……”

许传奇瞧不起这种人,头也不回地说:“我什么都没看见!”这会儿他确实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第二天上午许传奇又来到三楼,监察处的门紧闭着,局长办公室的门依然没有打开。他约摸等了十多分钟,一个局长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他来到秘书组,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女孩趴在桌子上抄写着什么。他刚要问,那女孩抬起头来,许传奇认出就是昨天那位坐在老王身上的姑娘。他不由把她多看了两眼:姑娘长得文静秀气,不象是那种轻佻的女孩子。他不禁暗自叹息,这么一个鲜花般的姑娘,怎么甘心被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蹂躙?

女孩也认出了他,羞涩的脸深深地低下。

许传奇突然有些可怜她,也许,她有什么苦衷吧!

“你是刚来的吧?”

姑娘惊惧地点点头。

“哪所学校毕业的?”

姑娘把脸稍稍抬起,摇了摇:“高中毕业,临时工。”声音细如蚊呐。

许传奇霎时充满了同情,刚想说点什么,林小洁来了。

“咦,许大工程师?找谁呢?小陈,倒茶!”

林小洁说话的声音不但温婉动听,而且神态十分妩媚,是个容易让男人一见倾心的那种女人。但不知为什么他对她竟然没有好感。他不喜欢眼前这个女人。

那个叫小陈的姑娘递给他一杯香气扑鼻的茉莉花茶。他喝了一口,问林小洁知不知道局长们的去向。林小洁告诉他,部领导下来检查指导工作,有省里的有关领导作陪,局领导正在六楼接待室汇报。

“请你转告石局长,我有话跟他说。”

“现在怎么行?有话明天再说吧。”

许传奇一听这话火气就上来了,他说如果半个小时内石玉林不来见他,他就去找石玉林。“到时别怪我没有在上级领导面前给他留面子!”他说。

小陈姑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望着他。

许传奇与石玉林是同校同届同系但不同专业不同班的校友,毕业后同时分到了同一单位成了同事,又都是扬州老乡,关系算是比较特殊的了。大学里许传奇是学生会副主席,而石玉林什么都不是。论学业他比石玉林强,但个性也强,没有石玉林的老成稳重。石玉林善于逆来顺受、胸有城府;而他却生性耿直,爱憎特别分明。学生时代不觉得,走出校门后性格的差异决定了两人仕途的完全迥异,而彼此的感情和关系便也因此渐行渐远......

许传奇自然很不服气,但他又实在找不出石玉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林小洁走了,许传奇在小陈姑娘无言的陪伴下等待着石玉林......

小陈见他坐立不安,好几次抬起头来看墙壁上的挂钟,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许传奇起身往外走,小陈在背后“喂”了一声。

许传奇转过身来,小陈欲言又止。他好象看到那双明眸的大眼睛里闪着一丝幽幽的光。

六楼接待室,许传奇敲开了门,一个漂亮女人的头从门缝里探出来,食指搁在樱唇上冲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象飞吻。他顿时感到尊严受到了伤害,不由提高了噪门:“我找部里来的领导!”急得林小洁朝他直摆手。

石玉林从接待室里出来,脸上有些愠怒。刚才林小洁已经告诉过他了,许传奇在秘书组坐等。

他强压心中不满,以一个老乡老同学的口吻对他说:“你的问题我会找时间和你谈,现在部省领导正在听取汇报,请你千万支持我的工作!”他感觉自己近乎在哀求。

“我没有支持你的工作吗?”许传奇较上劲来了,“你放心,我不会影响你在部领导心目中的形象!”

“你怎么这样说话呢?”石玉林有些克制不住了。

“我说错了吗?”许传奇寸步不让。

石玉林正欲发作,里面传来浓重的东北口音:“请他进来吧。”

石玉林和许传奇同时一惊,又几乎同时走了进去。

沙发上,靠门一溜儿坐着局党组一班人,他们的正对面是四、五位神色庄严素不相识的男女,看那模样就知道是上面来的领导。由于开了冷气,里面凉飕飕的。

满屋子的人都在打量他。尤其是坐在中间的胖子,用审视的目光看得他浑身上下不舒服。

许传奇不太习惯这种压抑和令人不安的气氛,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你有什么情况向我们反映吗?”待许传奇坐下后,那个胖子用平和的口气问他。

许传奇斜睃了石玉林和王海等人一眼,内心有些慌乱。

石玉林忙指着那胖子介绍说:“这位是部里主管组织和纪检的孔书记”,又指着孔书记身边那位戴眼镜、白白净净的中年人说:“这位是刘副省长。”

刘副省长常来局里许传奇有幸见过几次,他还亲手为他发过奖。这孔书记是头一回见面,看那架式,似乎比刘副省长来头还大。

盯着领导看是不礼貌的而且需要胆量,所以许传奇并未完全看清孔书记的具体形象,大概只晓得胖胖的、圆圆的脑袋、头发有些稀疏。再就是说一口东北话。

见他不说话,孔书记问:“是不好说还是不敢说?如果不好说等会我们可以单独谈;如果不敢说那就辜负了你的初衷。”

这话鼓起了许传奇的勇气,他刚准备开口,那边龙玉英说话了:“许传奇同志,我们的工作汇报还没有结束,首长的时间很紧,你的问题是不是以后再说?如果你怕没有机会,还可以写信嘛,这是你的民主权利!”

许传奇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特别是当着局里的几位头头,他能说些什么呢?很多事情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即算说出来了,会产生怎样的效果呢?

“说吧说吧,简单扼要地说。”孔书记再次鼓励他。

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副省长见许传奇尴尬的样子,忙出来圆场。他对他的印象比较好,特别欣赏他在专业上的成就。

“许传奇同志,刚才你在门外和石局长讲话的时候,局里其他领导把你的情况简单地向部里几位领导作过介绍,我和你就更不陌生,所以大家对你有了一定的了解。刚才孔书记还表扬你哩,肯定你的贡献。不过今天的事你好象做得有点不妥,我还得批评你,你的行为是违反组织原则的,你要认识到这一点!”

孔书记对刘副省长的这番话很满意,他冲他点点头,慢条斯里地说:“党对知识分子的一贯政策是关心爱护和扶持的,与他们肝胆相照,使他们能很好地为祖国经济建设服务。知识分子是国家的财富,但我们不能戴着这顶桂冠到处招摇呀。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爱发牢骚,这是知识分子的弱点,这样很不好。希望传奇同志没有这些毛病。特别是有了成绩不要翘尾巴,要端正人生的目标……”

孔书记还讲了一些什么,许传奇没有听进去。他觉得这个孔书记一定不是知识分子,至少不是知识分子的贴心人。他庆幸自己刚才什么也没有说,和这样的领导说真心话,只会暴露自己更多的“弱点”。

王海觉得许传奇给全局近千名干部职工、特别是给知识分子脸上抹了黑,他当即决定,许传奇写一份自我检查交党组。

孔书记和刘副省长连说检查就不用写了,但“下不为例”。王海却坚持非写不可。石玉林本来想出来打个圆场,但见许传奇余怒未消的样子,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想想也就罢了。

许传奇站起来给部领导躹了一躬后,返身冲出了接待室......

妻子对杏仁糕的反应就象闻到了一堆臭狗屎。

她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丈夫,泪水在她眼眶里团团转。对丈夫办事能力的失望,对偷鸡不成失把米的沮丧,使她终于抑制不住扑倒在床上失声抽泣起来。

中午在食堂吃过饭后,赵欣不敢回家,更不敢跟许传奇去找领导要房子,一个人躲到办公室里望着天花板发呆。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坐了一个下午,胡思乱想了一个下午,直到食堂开晚饭的铃声响了,他才如梦乍醒。

进了家门,妻子扑上来头一句话就问:“怎么样?”那渴盼的神情,令赵欣终身难忘。

当看到写在丈夫脸上的难以描述的表情,杜琳仿佛预感到了不祥。她接过赵欣手里的那两盒杏仁糕,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赵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情景让他觉得在妻子面前的任何一句谎言都是犯罪。他咬了咬牙,把到王海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最后还把碰到许传奇和林小峰的事也说了。

说完之后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想妻子一定会狠狠地骂他,骂他蠢,骂他笨。

然而杜琳没有骂他,连一句稍刻薄的话都没有说,这倒使赵欣感到乱箭穿心般难受。

他走过去,在妻子身边的床沿上坐下来,轻轻抚摸着她浑圆的肩膀。这肩膀伴随着主人的抽泣,有节奏地一下一下颤动。他想劝慰一下妻子,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管用。

他正感到手足无措,有人敲门进来,是小舅子杜斌。

赵欣的小舅子一米九O的个头,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原是省男蓝退役下来的著名前锋。

杜斌见姐姐趴在被子上哭,忙问怎么回事?

赵欣一家与这唯一的小舅子关系十分密切,任何事都很少瞒他。他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叹息着说:“拉关系,联络感情那是平常就应该做的事,我就知道临时抱佛腿的事不顶用!”

杜琳这时从床上坐起来,顾不上揩一把脸上的泪水,冲赵欣就嚷:“你明白你去干什么啵?哪有送礼不求人的!人家多聪明呀,一句话就把你打发了,你还好意思拎着两盒什么糕回来,吃它能长寿啊?人家玩你都不知道,亏你常说自己是个高智商的男人……”

杜斌就说:“这事也不能全怨姐夫,现在的官儿都这样,吃鱼还得避腥。姐夫也是没办法,人家把他的嘴给堵了,他能咋样?总不能把礼物提回来吧!怎么说还在人家手下干着。人家既然把礼收下了,总归是好事,说明感情联络上了!”这杜斌虽说是个运动员出身,社会阅历还是蛮丰富的。

“就是嘛,”赵欣明显感觉到小舅子在帮自己,心中十分高兴,刚才的愁云一下子扫去了一大半。“我不说,其实人家心里头也明白,说了人家反而觉得不好,这就叫心照不宣。”

“心照不宣个屁!”杜琳白了他一眼。

两人沉默下来。

杜斌有意岔开话题跟赵欣谈别的事。杜琳想想还是放心不下:“这礼会不会白送了?”

赵欣耐心地解释:“你不是要求调过来吗?即使房子的事人家帮不上,说不准解决你的工作问题不也很好吗?怎么能说白送呢?看问题要有长远目光……”

女人就是这样,你尽管给她解释得再清楚,她似乎永远都纠缠不清。杜琳正是这种女人,她对自己不明白的事历来不屈不挠。

“姐夫说得是,”杜斌插话说:“你们还可以找其他领导谈,必要的时候……”

“找谁呀?你姐夫那性格你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天跟领导说不上几句话,不是这位领导不行,就是那个领导水平低……除了他自已,谁也瞧不上眼。如今的领导,你平时不磕头,关键时候鬼才理你哩!”

“别损我好不好!”赵欣的脸被妻子弄得通红。

杜斌忙当和事佬:“姐,你甭这么说,我看姐夫的人格高尚,他是洁身自好……”

“洁身自好那是骂你!”杜琳打断弟弟的话。

赵欣本想就再发表点看法,见杜琳抹干了眼泪开始张罗着做晚饭,也就没再说什么。

杜斌见两口子平静下来,也就放心了。他突然想起来,他有个原来一起打球的哥们儿如今在一家外资俱乐部当教练,他姐夫是省财政厅行财处的处长。这人很有点实权,关系也广,据说跟很多行政事业单位的关系相当不错,这些单位的预算外资金大都是经他手解决的,各单位都把他当财神爷。杜斌说可以先找他那们哥们谈谈。

赵欣夫妇一听这话精神为之一振。

“要办就得快,晚了就来不及了!”杜琳急急地恨不得马上就搬进新楼。

杜斌说那我马上就去。饭也不吃就走了。

杜琳有些骄傲地冲赵欣说:“你看我弟多爷们!”

杜欣忍不住笑了。妻总是这样,仿佛这世界上的人只有她杜家的最好。

第三天晚上杜斌打来电话,说事情已经谈妥,财政厅的处长一口应承下来。赵欣夫妇顿时象注射了一针吗啡一样兴奋异常,杜琳竟然难得地哼起歌来。

不过杜斌又说,处长从不白给人办事,事成后得有所表示。

“怎么表示?”赵欣夫妇几乎同时问。

“红包五千。”

“五千?”杜琳的眼睛霎那间瞪圆了,可以清晰地看到大面积的白眼球。“这不等于拿五千元买一套房子吗?”对于效益不好每月只能拿到几百元工资的她来说,这个数目太大了。

“是买一套住房的指标。”杜斌在电话那头纠正她说。

“天呐,这世道怕要变了!”杜琳无限伤感地悲叹。

“早就变了!”杜斌电话那头说,“你们呀,真是世外高人!”

“五千就五千,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赵欣到底是男人,他咬了咬牙。

石玉林白天陪部领导到下面的研究所、实验工厂和劳动服务公司参观考察,晚上让林小洁陪有文艺细胞的领导下舞厅、唱卡拉OK,整整忙了三天。酒桌上的事就基本交给了田绍兴。这家伙海量,能拿碗喝。

上午,石玉林亲自把几位领导送到机场,目送他们直插蓝天,才驱车回来,算是尽到了地主之谊。他感觉到这几天好累,加班加点身心疲惫,生怕哪儿出了差错。这次检查验收如果不合格,那将直接影响全局的声誉甚至他个人的前程,所以他自始至终陪着,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直到现在,那颗悬着心都没有完全放下来。特别是孔书记和刘副省长一再强调,分房工作要抓紧抓好,决不能因此挫伤知识分子的积极性,带来负面的影响。

孔书记最后透露给他一条消息,国家住房改革的政策马上就会颁布下来,如果赶上了,就按新规定执行,但具体如何分配到人,还须局里拿出一个较周全的方案。

刘副省长也指示,局里当前的中心工作就是分房,不能再拖下去,拖下去对工作对各方面都有消极影响;局领导的思想要统一,个人要服从全局......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他在车上一直闭着眼睛,窗外迷人的景色丝毫也唤不起他的兴致。他原本想利用陪领导的几天时间,把分房这个头疼的事情推给几位副手,但副手们似乎很懂他的心思,一再坚持说要等局长回来,加上孔书记和刘副省长把分房提到了一定的高度,他也就不敢小觑这件事了。

从机场到市内十多公里的路程转眼便到。办公室主任田绍兴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看他那满脸汗津津的样子,好象有什么急事。

石玉林下车,田绍兴迎上来,告诉他刚才公司刘经理来电话,他们四百吨“101”全部被工商局查封了。工商局留下话,让他亲自去一趟。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查封?”

“一个小时以前,听说是假冒伪劣产品。”

“怎么搞的,老刘他们不懂吗?”

“我问过了,老刘说这批货是人家分厂生产的,绝对不是假冒产品。”

石玉林考虑了一下,说:“那你和老刘去趟工商局,处理这件事情。”

田绍兴脸有难色:“刚才我已经和工商局联系过了,他们拒绝谈这件事,非让你亲自出马!”

石玉林一听这话有些愠怒:“工商局好大的架子,堂堂省局党组成员、办公室主任出面解决都不行?!”

田绍兴有些啼笑皆非地说:“人家不管这个,谁让你是公司的法人代表!”

“法人代表怎么啦?又不是出庭打官司!”

“人家已经提高到法律的高度了,我看你还是亲自处理这件事比较稳妥!”田绍兴非常了解他,他的地位已然超出了他这个年龄阶层应有的社会阅历。加上长期的学术环境,更使他与社会严重脱节。

“经济越发展,这些人越难缠。当前全国形势对他们十分有利,电视上天天播放,什么质量万里行,3.15打击假冒伪劣,焦点访谈……人家拿着鸡毛当令箭!”

“有这么严重吗?”话虽这么说,但石玉林内心和田绍兴还是颇有同感的。他甚至对某些执法机关的所作所为有种难以言喻的反感。

“王书记他们知道这事吗?”

“已经知道了。王书记说等你处理好这事再开分房会议。”

“怎么什么事都非等我到场才行?”石玉林有些不悦,他开始感觉到他已不适宜再担任象法人代表和分房组长一类的职务。

在去工商局之前,两人先去了公司。

听到“皇冠”轻微的刹车声,经理刘宏达赶紧跑出来迎接。

刘宏达汇报了事情经过,并亲自陪同二位领导参观了被工商局查封的那批货。

石林见包装箱上印着“湖南株洲XX化工厂制造”,心想这是正规厂家生产的嘛,何况还有检测报告书。但他不懂化工这一行,担心有什么地方真的违反了工商法规。所以用极其严肃的口吻问他:“你负责地告诉我,这批货到底有没有问题?”

刘宏达很少见到石玉林如此严肃的面孔,神情不禁随之肃然:“产品是另外一家厂生产的,他们挂靠在株洲那家公司。严格地说,产品的指标可能略低于正厂产品,但决非假冒伪劣,按国家有关规定是允许生产和销售的。”他详细地介绍了这种产品的性能和作用。“现在市场上副厂产品比正厂的要畅销的多,因为价格有优势。”

听完刘宏达的介绍,石玉林沉思不语。照这样说来,工商局应该没有理由查封,但他又想到另一方面,便问刘宏达公司有没有得罪人家的地方。刘宏达真当回事地好好想了想,末了摇摇头,说:“没有!”语气坚决。

会计小杨在旁插话说,平时公司和工商税务等部门关系挺不错的,上个月还请他们去卡拉OK,前天他们还有人来吃过饭……

小杨正说得起劲,刘宏达用眼色止住她。他告诉石玉林和田绍兴,前来查封的是省工商局稽查处。

石玉林这时才注意看到,白色封条上的鲜红大印确实是省工商局稽查处。

“省工商局怎么直接插手案件?”石玉林颇感蹊跷。

田绍兴在这方面似乎比石玉林内行。“哎呀,现在的人哪管这个,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上礼拜我一位战友的单位来了几个抓赌博的警察,后来才知道是禁毒大队的。你说禁毒队抓什么赌?还不是抓赌比抓毒犯既安全又实惠!有利可图的事,谁没兴趣!”

“这事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刘宏达说。

石玉林把情况了解清楚后,三人一起来到省工商局。司机想把车停进大院,传达室的门卫出来说,外面的车一律不许进。

司机眼尖,瞧见有几辆没有工商标志的车停在里面。门卫告诉他们,那是市政府的车。

司机明白了。他笑着告诉老头,他们是省人大的,还指了指车内说:“这位是田主任!”

门卫还真上前往车里瞧了瞧,见田绍兴象个官样,一旁戴眼镜的年轻秘书一脸肃然,又瞧瞧这车,“皇冠·30”,心想没假,便打开铁门,放他们进去。一边开门还一边盯着石玉林看,心里说,如今都兴女秘书,这个主任怎么弄一个胳腮胡子男秘书?大概是位不好色的官。

车在主楼门口停下,三人按图所示乘电梯来到四楼。

稽查处在四楼左侧第一间大办公室里。说它是个办公室倒不如说是个会议室,十几张办公桌摆在里面还略显空荡。以前只在外资企业见过这种集体办公,没想到堂堂省工商局也有这种貌似开放透明式的工作场所。

由于前来办事的人多,里面空气有些混浊。

一位着装的女干部认识其中的刘宏达,忙迎了上来:“处长在里边等你们!”说完她往靠窗的地方指了指。

三人这才注意到,里边有一间不太引人注目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但那张办公桌却又宽又大。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主人却是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坐在这张气派的大办公桌前,怎么看也觉得相当的不协调。

办公桌上摆着一块醒目的牌子,上书“袁天翔·处长”几个大字。

刘宏达上前作了番自我介绍后又把石玉林和田绍兴介绍给了这位袁处长。

袁天翔连忙站起身来,绕过那张办公桌,与石玉林三人一一握手,热情中透出一丝夸张。

石玉林的心情比刚来时好了些。他打量着眼前这位袁处长,对方也在打量他。对方打量他的原由大概是怀疑象他这样年轻的人是否挑得起一个厅局长的重担;而他打量袁天翔则是在极力揣摩他的用意。

“早就听说省里有位最年轻的厅局长,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袁天翔笑咪咪有些恭维地说。

石玉林就谦逊地笑着摇了摇头:“都快四十了,不年轻了。”

袁天翔见石玉林没一点少年得志的架子,心里暗暗称赞。

又寒喧了一番,气氛融恰了些,谈话才渐入正题。

石玉林先是介绍了政府以及各职能部门对知识界、科技界的关怀和扶持,然后谈到与工商、税务等部门的良好关系。最后他告诉袁处长,贵局某位领导和他还是党校同学哩!

袁天翔听懂了石玉林的话外之意,忙解释说,他也是刚刚才得知这件事情的,还连说了几个抱歉。不过他强调,查处假冒伪劣商品是当前的中心工作,全国一盘棋。

“为了不产生误会,我们拟通过函调形式了解情况,很快就会有结果。”紧接着又笑说:“贵局和我们是友好单位,何况我本人还是贵局的家属呐!”

“袁处长是我们的家属?”袁天翔的话让三人颇为意外。

“你们行政科的谢新是我外侄。我大姐的儿子。”袁天翔说。

“哦——”原来如此。石玉林等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我这外侄儿有时不太懂事,还望各位领导多多关照和见谅哟!”袁天翔笑吟吟地说。

田绍兴是个直性子,他正准备说什么,被刘宏达从旁推了一下,抢过话来说:“我跟谢新私下关系不错的,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他知道袁天翔这种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平白无故他不会查封你。便试探着说:“袁处长既然是我们家属,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那批货的事还请你多关照。处长对我们有什么要求但说无访,当着两位局领导的面,也不用我再转达。”

“一家人好说好说,”袁天翔笑着摆摆手。“既然几位领导今天亲自过来了,那我还真有一件小事汇报,就是关于房子的事。谢新他本人倒没提,可我大姐老缠着让我出面给各位领导说说情,哎……”

三人心里顿时敞亮,全都明白了今天这出戏的缘由。他们有种被人敲诈和勒索的感觉。

刘宏达混迹商场多年,看惯了这种以公谋私的把戏。但这事他作不了主,于是便用征询的目光望着石玉林。

石玉林看了看田绍兴,田绍兴的脸涨得通红,正把眼望着他。

刘宏达见石玉林有些犹豫,知道他心里不舒服。便附在石玉林耳边告道:“这批货的合同已经签订了,受货单位最近两天就取货,如果拖延时间或者被他们发现工商部门查封,这几百吨货就很难脱手了……”

石玉林听了这话,不再犹豫,挤出笑来握着袁天翔枯瘦的手说:“说句实话,要在我们单位弄套房子比评定职称还难,今天看袁处长的面子,这事就这么定了!”

袁天翔等的就是这句话,急忙表态:

“几位领导如此抬爱,袁某没齿不忘,今后有用得着兄弟的事尽管吩咐!”他一高兴,禁不住称兄道弟起来。他回头喊来一位小伙子,令他亲自去“科迅”公司启封。“马上去。”

从工商局出来,一路上三人都不说话,象打了败仗一样沮丧。回到办公室,石玉林还有些愤然。他让刘宏达记住,今后再发生类似事情,只要在政策上站得住脚,不管他是工商还是税务,局里都支持打官司,而不是象今天这样公不公私不私地了断。“我们不是有行政诉讼法吗?”他指示,尽快聘请有经验有名望的律师,以应付日益复杂的法规问题。

刘宏达说,律师早就请了,是本市第一律师事务所的两位副主任,在省内外都很有名气。“但那是对付合同纠纷而不是执法机关的!” 他告诉石玉林,上午打电话给了这两位律师,两位律师均不赞成由他们出面,说这类问题还是文了为好。两位律师见多识广,他们决不是不肯出力,而是从我们的社会实情出发。这一点刘宏达表示理解和赞同。他说没有哪个企业聘请律师的初衷是为了告官的。“你今天官司打赢了,明天他随便找个借口狠狠的整你一下,让你一年半载都喘不过气来!”

田绍兴这时开口了:“想不到你刘经理这几年混江湖,真学了不少东西!”

石玉林看看手表已是下班时间,示意两人可以走了。

但石玉林好象突然又想起什么,对刘宏达说:“我想把谢新调到你们公司,你看怎么样?”

刘宏达这回着着实实吃了一倞,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说话间己到了下班高峰期,窗外大街上车子排成了长龙,缓缓地向前移动着,大概是道路堵塞了。几名交警累得满头大汗、衣冠不整,脸上尽是尘土......

石玉林又记起了一件事,对刘宏达说:“对了老刘,这个法人代表我就干到今天为止,你马上写个报告,找那个袁处长,经理、法人由你一人兼!”

田绍兴觉得不妥,连说了几个“不行”。石玉林就顶他一句:“那就你来当!”

两人还想说点什么,见石玉林在闭目养神,那样子似乎很困了,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中午饭后,本来还阳光明媚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雷声在不远处的天际隐隐滚动,不一会豆粒大的暴雨便倾盆而下。这种突然而至的暴雨在秋天是极为罕见的,人们大都没有准备,象老鼠般满街乱窜。

石玉林中午陪政协几位朋友在单位附近一家私房菜馆吃饭,喝了点酒,此时正在回局的路上。他没有开车,只好随着人群挤进一家小超市躲雨。

他想截“的士”,但几乎没有空车。他突然想起刘文正的那首老歌《雨中即景》:哗啦啦下雨了,看到大家都在跑。叭叭叭计程车,你有钱也坐不到......

他只得又退回去,望着暴雨肆虐下空荡荡的大街,心情也象胡蹦乱跳的雨点燥动不安。

雨渐渐细下来。这时一位红衣少女打着一把花伞从他眼前飘然而过,在小溪流般淌着雨水的人行道上,踮起极丰膄的线条。这身影他太熟悉了,眼睛不由一亮,一只胳膊本能地抬起来——就在他即将喊出的一霎那间,猛然一个念头使他嘎然又止。

她是完美的,任何一个成功的男人都会深深爱上这种女人。他忽然想起有首歌这样唱道:为何要等到错过多年以后,才明白自己是真的在乎......

她是否还记得我?应该记得。当年如火如荼的恋爱生活仿佛就在昨天。

雨終于停了,只剰水雾在空中漫天飞舞。思绪便也随之停止,因为完美女人已然远去......

石玉林将包顶在头上,在陆续行动的人群中快步前行。于是城市又有了生机。

“你上哪了?快回家换件衣服!”

回到局办公室,林小洁拿一条干毛巾给石玉林擦头发上的水,又掏出自己的小手绢替他抹去脸上脖子上的雨水,俨然象个温柔体贴的小媳妇。一起一伏高耸的胸部,不时在石玉林身上手臂上摩娑,令石玉林呼吸困难、心扉摇动。

王海被眼前这情景吸引住了,站在门口一时不知是进是退。他原是来找石玉林谈事的,无意中见到这一幕,心中竟也掠过一丝淡淡的酸意。

两人发现有人来,急忙将身体分开。林小洁见是王海,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她急忙将手中的毛巾塞给石玉林,然后从王海身边逃也似地跑出了局长办公室。

石玉林见王海站在门口忘情地光看不进来,心里有些不悦。他不知道这位上了年纪的王书记是对男女间的事感兴趣还是故意给自己难堪?

王海回过神来,装着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

他递给石玉林一个牛皮纸信封,说是上午许传奇送到人事处来的,人事处长上报了他。

“什么?”

“你看就知道了!”

“停薪留职报告?”石玉林从牛皮信封里抽出几张材料纸,着实吃了一惊。他匆匆浏览了一遍报告内文,没有找到一句足以说服人的措辞,他唯一的理由是:工作不顺心,想换环境以寻求更好的发展机遇......

末尾一句话态度相当强硬:如不同意,本人将辞去公职!

“这还了得!”石玉林顾不上弄干身上的衣服,“叭”地把报告甩到桌上。

“让他写检查,他写了个离职报告,他这是在向组织挑战!”王海阴沉着脸表示出难得的气愤。“许传奇是你的同学又是老乡,这个工作还是你来做吧!”说完他转身要走。

石玉林喊住他,他觉得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他问王海知不知道许传奇打算哪里去?王海说是一个什么公司,好象是省内一家科技集团企业。其他的具体他也不清楚。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石玉林开始重视这件事。

王海告诉他,前天那家公司来了两个人,一个副总裁,一个是人事部负责人,手里还拿着商调函。

“是人事处曾处长接待他们的。”王海说。事后曾处专门向他汇报了此事。据说当时曾处对两人说:“你们既非国企,更非政府单位,双方不在一个体制内,怎么商调呀?”对方似乎早有准备,笑着解释说是借调,可以办理停薪留职。

曾处长问对方,对许传奇是否了解?

对方说,他们只需要了解当事人的专业水准和研发能力,其他的一概不问。

“从这个情况看,十有八九许传奇是留不住了!”王海有些悲观地说

听了王海介绍,石玉林沉黙不语。

“我们是不是有必要调整一下分房方案?”片刻后,石玉林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我想不仅仅是房子的问题。”王海心情沉重地说,“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够解决的,这是体制的问题!”

“那……许传奇的事情怎么办?”石玉林望着他,“还有,检讨的事就不要提了!”

“检讨可以不提!”王海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他辞职的事交局务会讨论吧。如果这件事情处理不好,接下来可能引发骨牌效应,还会冒出更多的许传奇,那我们就被动了!另外,我有句心里话一直想对你说,玉林。”王海看着眼前这个跟他平级的晚辈,用长辈的口吻说:“有些事情我一直想提醒你,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你不要轻易表态作主,还是集体研究为好。”

石玉林一怔,他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王海具体指的是什么?是为谢新的事吗?正待问个究竟,王海已起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石玉林疲惫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脱去尚未完全干透的外衣,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许传奇的那份报告又映入眼帘,他感到异常的烦闷。由于刚才淋了雨,他出现了轻微的感冒现象,感到全身乏力发冷,不停地打喷嚏,于是起身拿来一条林小洁送给他午休用的毛巾被,将自已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他突发感想,在当下的社会,人要想干一番事业,必须拿出百分之五十的智慧和精力,来应付各种各样复杂的人际关系!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他最喜欢这句唱词。他觉得生活本身就是这样,谁也不懂谁的心!

不知不觉,他在座椅上睡着了……

田绍兴带着林小洁按石玉林的意思找到了那家集团公司。

公司在市郊的国家级产业园,一幢十二层高的写字楼显示了公司的规模与实力。

田绍兴和林小洁乘电梯上到八楼,在一位接待小姐的引导下,来到了挂着”总裁办公室”牌子的房间。

总经理是位四十出头中年人,头发浓密闪着摩丝的光泽,戴一副窄边眼镜,看上去温文尔雅,与人们想象中的商人大款完全不同。巨大的办公室除了鱼缸、绿植,最显眼的要数办公桌后面整墙壁的书柜。这与其说是办公室,倒不如说是书房。

田绍兴顾不上欣赏这里的风格景色,掏出一本工作证递过去,总经理很礼貌地双手接过来,认真看了看还回去,然后笑咪咪地回敬二人一张精美的名片。名片没有常见的那种劣质香水味,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晨森林沁人心脾的气息。更使田绍兴和林小洁惊异的是,名字的旁边除“总裁”头衔外,赫然印着“硕士”两个金字。

如果在田绍兴的单位里,学位再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一个民企的总经理具有硕士学位,倒真的不多见。

总经理大概看出了两人的心思,遂自我介绍道:“我是学建筑材料的,同时还搞计算机和西方美学研究。我是双硕士学位,都是在国外读的,是你们常说的海归。当然咯,我的学历在你们那个地方,就只能算个中级知识分子了!”他边说边笑,语气温和低调。说话的时候,手里习惯性的玩着一支精美的签字笔,那笔在他指间魔术般飞速旋转。把林小洁看得呆了。

田绍兴想不到这位总经理有如此的学历和专业背景,他不禁暗自钦慕起来,这使他一改过去对民营企业的看法。他甚至觉得,他的专业知识和文化素养,或许不在石玉林之下。

但田绍兴毕竟代表政府学术机构来的,他认为这位硕士总经理在对待许传奇的问题上似有挖国家墙脚之嫌。

硕士对田绍兴以权威学术机构自居颇不以为然。他说,人才的合理流动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真正的人才看重的是平台而不是体制,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为社会为国家服务,无所谓体制内外。

“我们决不挖国家墙脚,但中国浪费人才现象太严重了,所以我们愿意为那些不能人尽其才的人才们提供一个较好的工作和生活环境,这样才能充分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

“现在绝大多数外向型企业都已打破了传统的人事制度。就拿我们公司来说吧,我们不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政治思想如何,只要你是人才,愿意和我们脚踏实地地干,我们就欢迎你、重用你……”

他们谈了约一个小时,这期间大多数时间都是硕士在说。田绍兴很少挿话,他在静心倾听对方的见解和介绍。林小洁似乎也是头一回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看那神情听得十分地入迷。

最后,田绍兴转达了单位的意见。他说:“我们只希望贵公司不要从客观上鼓励国家科研人才跳槽!”

硕士握着田绍兴的手笑着说:“田主任,不是我们在鼓励,是时代发展的趋势在鼓励这些人才。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田绍兴默然。

回来的路上,田绍兴闭着眼睛坐在车的后座一言不发,脑子里都是那位硕士总经理的话。

事实上在许传奇这件事情上并非田绍兴一人受到了启迪,局党组一班人同样感触不少。

石玉林在听取了田绍兴的汇报后,又安排他在分房领导小组全体预备会议上作了专题发言,提出了新形势下政治思想工作与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有机结合。会议重新调整了分配方案和计分办法。过去的计分办法偏重于职务职称和工龄,调整后的分配办法则侧重于成果和贡献。用龙玉英的话说,“革命不分先后。”

预备会议的最后一道议题是关于“关系户”如何处理的问题?一共有十几位“关系户”,其中包括谢新和赵欣。石玉林强调无论照顾与否,都由集体来决定和承担责任。

这个问题是最具争议也最棘手的,消耗了近一半以上的会议时间。众所周知,每“照顾”一个不符合条件的,就意味着拉下去一个符合条件的。那么不管拉下谁都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这时值班秘书进来报告,省府办公厅来电通知,明天上午召开全省国家机关和企事业单位房改会议,请派一位负责同志参加。

石玉林与王海稍稍碰头,决定派龙玉英去,大家都赞成,龙玉英也欣然同意。

田绍兴笑着环顾众人:“龙局长参加会议最合适,把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发言带到房改会上去,保证打动省府领导!”

历来分不清什么叫恭维话和讽刺话的龙玉英一脸雄纠纠的样子,对明天的房改会议充满了信心......

省府的房改会议从上午九点一直开到下午六点。会议准备了晚餐,但龙玉英没有心思吃,到会务组领取资料后,打电话要司机小黄接她。

她带回了一大堆房改的宣传资料和省政府有关房改的文件。

说通俗一点,这次房改的实质精神就是将住房商品化。这是大势所趋,是计划经济迈向市场经济的重要一环。自消灭私有制后的几十年里,国人早已不习惯拥有属于自已的房产。这巨大的轰动效应,不亚于广岛爆炸了原子弹,引发了全社会广泛关注和不同的声音。房改会议明确了购房的价格组成,概括为几个要素,即:房屋总造价、折旧(使用年限)、职工工龄和行政级别与职称职务。附加一个优惠率。

购房的矛盾并非表现在优惠率,享受优惠是公平的。而核心还是在购房资格上,这一点跟分房没有区别。但似乎跟局里之前的决定有些区别。也就是说,革命又开始分先后了。于是局房改小组根据省里精神紧急调整方案,并将方案公布于众。

随即,房改小组连夜召开会议,将原定名单对照新方案一一重新评定。

这是决定购房者“命运”的最后一次正式会议。

会议由新任组长田绍兴主持。局长石玉林没有列席。会议开始前,田绍兴传达了石局长对这次一锤定音的终级会议提出两点具体意见:一是本次房改必须真正体现公平公正公开,必须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因此所有的“关系户”一律不予考虑;二是将他本人从名单中剔除,换上许传奇的名字。

石玉林的这两个意见如石破天惊,震撼了包括王海、龙玉英等在内的所有人。连只负责记录的林小洁握笔的手也有些颤抖。

由王海带头,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会议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与会者们的意见几乎惊人的统一。零时刚过,一份凝聚了长时间集体智慧和劳动的购房人名单终于诞生。

张榜的那天,一楼大厅里人头躜动,人们象关心高考一样关心着这次分房。

由于分房变成了购房,榜上除了分到各单元栋号的一百二十个名字以外,真的出现了整整二十位“候补委员”。据说是考虑到会有购不起或不准备购房的人的因素。许传奇的名字排在了最末位,象是好不容易才挤上去的。但他并不显得如何高兴,因为他己经听说了关于石玉林让房的故事。

赵欣现在喜忧参半,他的名字排在百位以内。终于分到了房子使他兴奋,但突然间要拿钱买房他又有茫然。

最郁闷的还是谢新。早半个月前他就凑足了全部购房款,因为他无论是对分房还是购房都踌躇满志。其实他并不缺房,他与父母现在居住的那幢三层小楼房是私产,环境极佳。他要房子的真正原因,是已出嫁的妹妹结婚好几年还住在男方父母家里。

据说在头几次讨论中,他连名字都没有。所以他搬出了省工商的处长舅舅。处长舅舅也确实卖力,动用公权力使石局长亲自点了头。这让他很是高兴,妹妹妹夫也跟着兴奋了一阵。但没有想到的是,张榜结果却是名落孙山。这让他怒从心头起,立即拨通了舅舅电话。但话未说完,那头便把电话挂了......

时间很快便过去了一个星期,钱陆续交到财务科。由于不允许分期付款,所以仍有近三分之一的人至今没有动静。那些“拿不出钱来”的人正象热锅上的蚂蚁,眼巴巴地望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过了交款期限,他们将被视为自动放弃购房权利。

正当很多人愁眉苦脸的时候,房改小组通知,包括“候补委员”在内,凡榜上有名者,下午参加一个短会。

会议由局办主任、房改领导小组组长田绍兴主持。会议内容很简单,先是通报交款情况,然后宣布交款时间提前一周。原因是得到上级关于房改的最新消息:国家拟将取消职工购房这一政策!虽然正式文件尚未下来,但精神已经传开了,所以购房必须提前结束。“这不是空穴来风!”田绍兴警告说。

会上立即有人问,国家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田绍兴说,这个问题没法回答,据说是有中央领导认为职工购房不利于房地产市场的良性健康发展。

“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干下去呢?”靠窗的一个角落里突然冒出一句扬州话。

声音不大,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见了。田绍兴把眼望过去,许传奇正毫无惧色地翘首望着自己。说实在话,他有些讨厌这个不知好歹的扬州人,他那不知道是迂腐还是故作高尚的酸模样令人作呕。

田绍兴心里正想着。立即就有人高喊“许传奇,你可以退出去嘛,把指标让给我!”一个女人则更直接和赤裸:“对,你把指标卖给我,我给你钱!”会场立刻炸开了锅,一片指责与附和之声......

“在囯家没有正式文件下来之前,一切按省里房改工作会议精神办,这不违反原则!”田绍兴挥手止住人们慷慨激昂的讨论,用军人干脆果敢的语气强硬而且坚决地说。

但许传奇毫不退却:“维护国家利益应该是自觉的,田主任,你说是吗?打政策的擦边球无非是想钻空子、占便宜,占国家的便宜!”

田绍兴颇有不悦。“许工,话怎么能这样说呢?这是为大家谋利益,不是哪个人想占国家的便宜!共产党不就是为人民谋利益的吗?”

“牵强!”许传奇顶了一句,“这完全是两回事!”

田绍兴恼怒了,禁不住厉声道:“许传奇,你不是也想要房子吗?前期分房你的动静最大,还闹到省部领导面前。后来又扬言分不到房子就要辞职。现在改购房了,林局长为了照顾你,把分给他的指标让给你,你不但不感恩,反而带头起哄,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可以不买房子,但你不能干扰房改工作!”田绍兴越说越激动,“你口口声声国家利益,却为了个人分房放弃为国家效力,要跳槽去给资本家打工,你就是这样表达爱国主义精神的吗?!”

“你……”许传奇激动地站了起来,全身剧烈颤动。旁边的人费了好大力才把他按下去。

会场霎那间安静下来,听得见许传奇粗重的喘息声。

田绍兴不再理会许传奇,继续他的会议。许传奇不等散会,气冲冲地离开了会场。

会场顿时又骚动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今天是交款的最后一天。

田绍兴亲自坐镇财务科,直到下午五点,仍有包括许传奇在内的八人没有交款。赵欣东凑西借弄到了钱,这会儿正气喘吁吁地坐在出纳员办公室看热闹。打心里说,他是最同情这几个人的。

其实田绍兴也同情这些人,包括许传奇在内。他自己也是这次购房者之一,只是由于工龄和级别的缘故,他掏的钱比别人少,所以拿起来似乎也容易些。但那些钱都是他从部队起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以前蓄钱的目的只是担心父母生老病死和孩子们的学业,万万没想到会用它来买房子,怎么说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局里为八个人想了一些办法,一是号召职工发扬友爱,借助有困难的同志,另一方面拿出所有的工会互助金,全部借给购房有困难的。

这些办法起了一定的作用,但作用不大。一是有钱的人大都不愿意借助,如今借出容易收回难,弄不好连同事朋友都做不成了。特别是那些“候补委员”们,他们就是希望有人买不起房,而且这种人越多越好;至于互助金那更是杯水车薪了。

于是就有人跟田绍兴讲好话,然而田绍兴也是个庙里的小沙弥——作不了主。钱要上交财政,人家不允许欠。闹得整个财务科乌烟瘴气、热闹非凡。

许传奇一直没有露面。田绍兴临时决定,缴款时间往后推迟两个小时,到晚八点结束,并安排人给许传奇等人打电话,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两个钟头还真起了作用,又有两个人的亲朋好友紧急送来了钱,那激动兴奋之情,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

晚八点一过,随着田绍兴无奈地大手一挥,早在门外守候的前六位“候补委员”疯了似地一拥而上,冲进财务科,象抢购原始股票,将大把大把的钞票拍到财务科长和出纳员面前,不到半个小时便将剩下的六套住房全部抢空。

这情景令田绍兴叹为观止,心中不禁凄然:这年头无论干什么,还得有钱!

后 记

许传奇冲出会场后连夜给部里写了一份长达三千多字的报告,把这次分房中的不正之风特别是突击购房的事如实向部领导反映。报告的落款处端端正正地写上他许传奇的大名,以增加报告的真实性,同时也体现了他不畏强权、不怕打击报复的坚强信念。

一个月后,他的报告有了回音。那天他收到一个牛皮挂号信函,是从北京寄来的。他用颤抖的手打开来,信是打印出来的,内容大致如下:

许传奇同志:你好!

寄来的报告收悉。部里对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视,己责成你局书面汇报了房改工作情况,同时进行了全面的调查核实。现将研究后的意见答复如下:一、在这次房改工作中未发现领导干部违纪和不正之风;二、关于职工购房,国家作过有关这方面的明确决定,是经济改革的重要举措,并非一省一市的地方性政策,更非个别单位的自行其是;三、关于是否应停止购房,国家目前仅在设想和研议之中,尚未有相关正式文件出台,你单位的行为应视为合法合规,符合国家及省政府相关房改政策精神,没有违反组织原则。

你敢于与不正之风斗争和维护国家利益的精神值得肯定。

此复。

顺祝:

进步!

孔长贵{签字} X月X日

“孔长贵?孔组长!”许传奇潸然无语。

【完】

作者简介沐心,原名刘先明,曾用笔名湘侠,男,湘藉,六零后。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八九年就读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原中国作协北京分会会员。先后被《中国当代文学美学新闻人才辞典》和《中国现代艺术人才大集》选入。业余文学创作,以中短篇小说为主,兼写评论、纪实和报告文学,作品在国内外多家报纸期刊发表,曾与他人合集出版报告文学集,九十年代被澳洲华文刊物《汉声》杂志聘为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