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逊散文论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7-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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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逊散文论

袁田野

云南大学云南昆明650000

摘要: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美术史论家王逊曾以黎舒里、王孙等笔名发表了多篇散文作品,却并未引起注意。这些作品文笔轻灵清峻,渗透着他的美学思想,散发着哲思的光辉,是一代学者独特人格的展现。

关键词:王逊;散文;美学思想;宇宙觉识;死亡体悟

王逊是中国著名的美术史论家。1935年,就读于清华大学文学系的王逊因不满该系的陈腐作风,而转入哲学系,并师从邓以蛰学习美学。抗战前,他在云南大学文史系及西南联大哲学系执教。建国后不久,进入中央美术学院任教授,写成近三十万字的《中国美术史讲义》。作为教育家,王逊对教学的奉献、对青年人的帮助至今让后人怀念;作为学者,王逊以广博的学养构建的学术格局仍在影响着人们,被尹吉男尊为“中国美术史学的一代宗师”。迄今为止,对王逊美学思想的研究已有成果。然而,对王逊的文学作品却鲜有人研究。

王逊不仅在美术领域造诣颇深,对文、史、哲都有精深的研究。1934年至1946年间,王逊曾以黎舒里、王孙等笔名在《清华周刊》、《文史杂志》等刊物上发表多篇散文和诗歌作品,文笔轻灵清峻,情感哀愁细腻,蕴藏着对宇宙的觉识和对生命的哀叹,具有独特的审美特性。笔者欲借此文品鉴王逊先生的散文作品,表达深切的追思。

一、美之实现——人格与万物交融的墨韵

读王逊的散文,如览画卷。也许基于他在美术方面的修养,能把风景物件描绘得细致入微,使之具有视觉性。他用文字创作了一幅幅图像,详尽地描述着线条、色彩抑或光影,但这还不是其散文中美的所在。在他笔下,或物,或景,或人都流动着一种自然的灵韵。

物,在他笔端不是死物,而是与人的意识相联结的,因人的思维变化而表现出不同的形态,并如一叶扁舟,随人的意识之河流荡。例如他写灯罩,从灯罩上叶子的图案生发出联想,“那叶子是碎了,好像它也长——久长久都用着思想,而现在是濒于无生命的死亡中了,那是一个长久的被遗忘的,像沙漠中的远古的爬虫留下的足印,月亮永远照不着它的,——月亮在我窗前,它也照不着我,它只能照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黎舒里.重阳病愈初起[J].清华周刊,1936,第45卷(2期):58-60.]灯罩上的叶子图案被他表现为爬虫的足印,表达出一种古老的孤寂感。他的思绪亦随叶子图案荡开,叶子—爬虫足印—沙漠—月光—我窗前的月光—没人的地方—钟声—银号角,意识的流动之美由此体现。

王逊赋予了笔下的事物以生命和人格特性。河流有情,横穿直冲,到了漂衣女人手中却“悄悄地流过去”[王孙.我的故乡[J].清华副刊,1936,第44卷(11/12期):24-32.]。月光善绘,描绘着山坡上的树林和人影。火车窗外的山脉静默,是为永远陪伴急促的行列。植物在他笔下也有一颗良善的灵魂,“植物性的生命是自立的,是庄严的孤独,既不侵害他人,也不把自己作为任何不合理的牺牲。”[黎舒里.随笔三章[J].清华周刊,1936,第44卷(9期):64.]

从王逊的视角看世界,万物皆有灵性,都以或动或静的方式表现着各自的生命形态,他甚至羡慕这些自然之物,认为人被烦恼所绊,无法真实地表现自己。

大概受启蒙思想的涤荡,在王逊的散文中,人也是被描绘的对象,人的特性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他在《黑色的队列》中刻画了操场上一群似乎与世界隔绝的人,作者如是描绘道:“看不出他们是有足,也看不出他们是有手,有臂,更看不出有眼睛,和口鼻,他们是一群什么人呢,他们是有知觉么,在他们眼前也是有一个影像,投在网膜上,而被他们的脑子所接受么……”[黎舒里.随笔三章[J].清华周刊,1936,第44卷(9期):62.]黑色的衣服,空阔无垠的操场,直透出这群人身上的荒凉与寂寞,全文散发着一种绝望与压抑的气息,他看到了人们身上的苦难,却又无能为力。这些复杂的情绪在他笔下演绎了一部黑白的默片,于无声中传达出深沉的情感。《叔父的蜜蜂》一文则以侄女的视角聚焦余孤居年老的叔父身上。叔父经历了理想的幻灭,只能寂寞地孤守着一片喧哗的白杨林,然而这种哀伤却又化于恬静的田园风光中,流动着一丝温情。《上帝和他的子》一文则将人的地位提高至与上帝等同的地位,认为上帝造人是个谎言,上帝万能的手和人的手是同样的手,人也可以创造出新世界。这体现了王逊平等自立的人性观,带有五四时期启蒙思想的印记。

王逊散文的感性色彩与其理论文章的缜密逻辑迥异,但二者的美学思想是共通的。王逊在《美的理想性》一文中说,“美不是一具体的东西,美是一种mode,一种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是由主体与客体的某种方式的重合得来的。”[王逊.王逊学术文集[M],王涵编.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6.]王逊引证立普斯的“感情移入说”,认为美与人格有关,是人格对对象的注入。美的对象都有一个形式,而这个形式只是机械过程的产物。而人格带有我们经验的成分,是我们整个的“心”,“心”就是“我”,当这样的“我”注入到美的对象中,美就实现了它的理想性。这种美学观是一种主体与客体的融合,是一种人格的实现,也无怪乎他的笔端能生发出一种万物有情的性灵之美。

二、哲思之美——静住于宇宙的灵魂

王逊是沉静而孤寂的学者,他对生命的叩问,对美和艺术的思考,对宇宙规律的探寻都如点点光辉,散落在他的散文、诗歌和理论文章中,闪现着哲思之美。

《一切都静止了的时候》写宇宙静止后的状态,旷远而静美,蕴藏着思维的律动。散文最初的“静”并非绝对的静止,而是由“动”生“静”。作者夜起,看到映在门玻璃上的灯火,不由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安静的东西了。”他想到,虽然一代代人更迭出现,但每代人都能看到同样的东西,比如火,比如宇宙。人的生命在运动,宇宙也在运行中,在人与宇宙之间有一种相对静止的关系。由此,作者又开始思索宇宙的运动,“使宇宙能动的永久的东西,就存在,并且行使着它的威权了么。以后,在光中它行使着威权,在黑暗中它行使着威权,一切星球都沉然的开始了它们的行程,一切生命开始滋生。”[黎舒里.随笔三章[J].清华周刊,1936,第44卷(9期):68.]字里行间,透出浩淼的哲思。有一种永恒的东西让宇宙万物在黑暗中运动着,滋生生命,包涵所有,正如老子《道德经》所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奚侗.老子集解[M].1925年严氏善书本]王逊欲在对“道”体悟中探寻万物的玄妙,宇宙的规律,叩问空虚与思想的存在,引出深远的哲思。

在散文的末尾,作者将人置于宇宙这个清寒、虚静的空间中,“如果宇宙静止了,地球也静止了,人将变成化石,张大了空虚的眼睛,永远永远注视着无光的天空,天空也注视着他,像冻在冰柱里的水草,鱼,和淹没的残花。”[同6]人身成为化石,与宇宙化为一体,生发出一种荒凉之感。王逊将自己的心灵安放于此,是从喧哗的世间寻求宁静之处,让浮躁之心当下停歇,在这散文之中,静立一个孤寂的灵魂。

在《灵魂的居所》一文中,作者通过对居所的思索,引出自己的宇宙观。近代的社会动荡使人们力求寻找一个安定的庇护之所,这一时期,写居所的散文并不鲜见。梁实秋的《雅舍》以身居陋室的清贫为乐,丰子恺的《闲居》则于琐细的描绘中见生活的平淡与真实。王逊的《灵魂的居所》却渗透着他对宇宙的哲思。在他笔下,居所不仅是身体的栖息地。也是人灵魂的居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亲疏远近,住所却紧密相挨。人不应把居所当成个人的占有物,还应让其成为他人墙壁上的图画,房子承载这个人的人格与禀性,它也就成为了人们彼此了解的纽带。另外,房子在王逊笔下还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存在,它囊括了人的一生,装载了人的回忆。作者如是写道,“在这小屋子里,每个人用自己的手,自己的颜色描绘着日,月,星辰,云霓虹霞,苍穹和上帝。”“上帝造成宇宙,人们也造着宇宙,为他的灵魂之所。”[黎舒里.十一月语录二则:灵魂的居所[J].清华副刊,1936,第45卷(3期):15-16.]居所如同一个微缩的宇宙,渗透着人们看待世界的观念,栖居着人的灵魂。王逊对居所这一对象的理解上升到了对其本质的认识,蕴含着先验哲学的意味。

三、悲戚之美——烽火中的死亡体悟

一片在秋风中瑟抖的叶子,它似乎预知了自己的去向,在回忆自己的枯荣时发出悲抑的低语,生是偶然,死为必然,王逊的心境恰如秋叶。在写作《明日的园子》时,是1936年,此时王逊21岁,动荡的社会,纷飞的战火,让他感到生命的脆弱和命运的漂泊无依。他对身边的风吹草动都有着敏锐的觉察力,连重型装载车开过的声音都能让他感到一种被抛弃的恐惧。

他预感自己的命运将令他绝望的,如“封在木箱里的书籍一样,再不见那金脊在阳光里的辉煌了。”[黎舒里.明日的园子[J].清华周刊,1936,第45卷(4期):62.]对命运的恐惧,对死亡的敏感,让他一再在散文中表现出对幽冥的亲近。在《明日的园子》里,他谈到幼时读的鬼故事,月夜下一群衣着缟素的鬼回到旧日的园子饮酒,回忆过往。他便想到,将来他和故友也会如此,“在一个清风的月夜,在瓦砾堆上围坐,讲昔日繁华。”[黎舒里.明日的园子[J].清华周刊,1936,第45卷(4期):63.]二十一岁的王逊正当风华正茂,笔下却满目荒凉,透出他骨子里的悲郁气质。

其《幻觉之一》则以随笔的形式记叙了一件阴郁森然的事。一个月夜,长久不见的友人来访,共谈当年老朋友的近况。谈论间,一片纸灰飘来,引他们至一陌生处。在一屋中,多人在听一女子歌唱,众人毫无精神,女子的声音则由倦怠的低唱突然变为无望的哭泣和呻吟,最终被一片疯狂的男声歌唱淹没。歌声消散,发现自己又回到书桌前,友人已不见,才想起他已去世十年。

这篇随笔写于1944年,此时王逊执教于西南联大哲学系,着力于对中国美术史的研究,同年还写成《云南北方天王石刻记》。然而,1944年的中国也陷入险境,军队损失六十万,失去一百万平方公里领土。虽沉心于美术史研究,早年的悲郁因国难再次浮起,只得用文字表达。对命运无常的无力,对战争与死亡的恐惧,被淹没的哭声,都流淌成了浸透纸背的阴郁笔调。

在《重阳病愈初起》中,死亡如同一道阴影投射于他的心灵,他为此恐惧却又被吸引。他忆起路上碰见一队殡仪,人们抬着一张空椅子。他夜梦友人生病的脸,心中感到不快。走出门,安静的楼里令他想起“古代帝王的坟墓”,黑夜令他想到死囚头上蒙的布袋。美妙的钟声在他听来是招他亲近死亡的呼喊,“我听见那钟声,我的面前像井一样的黑暗,可是我想跳下去,我想到幸福的深渊就在我的足下……”[黎舒里.重阳病愈初起[J].清华周刊,1936,第45卷(2期):60.],死亡如一个漩涡,而他怅惘地站在漩涡边上。

王逊始终在追寻死亡的足迹,如他在《明日的园子》中所写,踟蹰于园中,只想在花下寻到弓鞋的痕迹,窥听灵魂的低语。又如《幻觉之一》中,跟随纸灰而走,与故去的友人同行。这种怪谲的追寻是他独特人格的体现,也使他的文学作品散发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悲戚感。

他的生命结束在1969年春,年仅54岁。在陈少丰和薄松年的《辛勤耕耘风雨不辍——怀念著名美术史论家王逊先生》一文中记载,从1957年开始,王逊就被划为右派,身体饱受摧残,终吐血而歿。在那动乱的年代,一代学者死后,却无人告别,只将其遗体草草火葬,其冤案至1979年才得昭雪。尹吉男称王逊为“文化的灵魂,学术的心灵”。先生已逝,其学术精神却深值后人追思。

参考文献:

[1]黎舒里.重阳病愈初起[J].清华周刊,1936,第45卷(2期):58-60.

[2]王孙.我的故乡[J].清华副刊,1936,第44卷(11/12期):24-32.

[3]黎舒里.随笔三章[J].清华周刊,1936,第44卷(9期):62-68.

[4]王逊.王逊学术文集[M],王涵编.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6.

[5]奚侗.老子集解[M].1925年严氏善书本

[6]黎舒里.十一月语录二则:灵魂的居所[J].清华副刊,1936,第45卷(3期):15-16.

[7]黎舒里.明日的园子[J].清华周刊,1936,第45卷(4期):62-63

[8]王涵.王逊美学思想初探[J].北京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04):64-71.

[9]]陈少丰,薄松年.辛勤耕耘风雨不辍——怀念著名美术史论家王逊先生[J].美术,1994,(02):59-62.

作者简介:袁田野,(1994-)江西萍乡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