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思想者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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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柯在生命晚期的一次访谈中,谈及知识分子的使命(韦伯意义上的天职)时,说道:"我的职责就是告诉人们,他们比自己感觉到的要自由得多。就是要向那些为了历史上某一时期制定的课题是否真实,是否清楚而冥思苦想的人们昭示,即便是确有其事的事情也是尽可以批判、可以推翻的。"这个曾经给那个启蒙运动先验构造的"自主的、自由的主体"宣判过死刑的人,也激烈批评过作为意识形态的自由主义的人,毕生追求的是真正的自由和解放。他心目中理想的知识分子是这样的:"他们反对普遍性的原则;他们在今日的迟惰和约束中寻找和标出薄弱环节、力量作用的路线和出口;他们不断地在运动,可又不知道正在朝什么方向走,也不知道自己明天的观点会变成怎样,因为他们太关注此时此刻了。"知识分子不再是构造宏大理论体系,并根据该理论体系全盘改造社会的先知和"立法者",而是辛勤工作的"著作者",在具体而微的社会现象中捕捉权力运作的痕迹,从而解魅权力,为自己,也是为公众争取更大的思想和行动的自由空间。"我的职责就是告诉人们,他们比自己感觉到的要自由得多。"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如醍醐灌顶,有极大的自由解放之感,原来我比自己感觉到的还要自由得多!

  知识分子争取思想自由,不是喊几句民主自由的空洞口号,发几句大而无当的空疏议论,而是要通过在知识场域的不断运动,扰动现有的社会和知识建制,从而打开自由活动的空间。任何权力-知识系统无论表面看起来多么天衣无缝,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都是有罅缝、裂痕、漏洞的,从而都是可以批判、可以扰动的。

  而落实到实践上,知识分子的实践不是进行街头的宣传,而应是不间断的话语实践。知识分子其实是某种意义上的体力劳动者,需要极大的毅力和极度的辛勤。只有通过不屈不挠的博学和写作,在专业领域里造深微,才能实现他的知识分子使命。福柯本人提供了最佳榜样:他博极群书,著作等身,本本都是戛戛独造。他的一双法眼勘察过疯人院、法院、监狱、卧室(性)等被学术主流遗忘的地点,在其中捕捉知识-权力的幽灵,从中"辨认出裂缝、无声的震惊和机能失常",从而质疑理性、公正这些伟大词语的霸权,促使我们重新审查世界的规则和制度--没有任何规则和制度是尽善尽美的。他为此读了多少尘封的文献啊(所谓边缘知识),他首先是一位伟大的知识考古学家和思想体系的谱系学家。他写作的勤奋也是超常的,就在濒临死亡的日子他都还在写作和修改《性史》。为了争取自由思想的空间,他投入了他全部的智慧、精力和热情。

  当我们现在热衷于谈论所谓知识分子的所谓"边缘化"时,问过自己没有:"我已经做了些什么?我正在做什么?"这种空谈其实是一种懒惰和怯懦的借口。没有广博的知识更不具有在专业领域精深造诣的人,没有以穷根究底的精神写出有原创性的著作的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又何谈"知识分子边缘化"?其实真正的"知识分子边缘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边缘的知识分子拒绝一切乌托邦式的全盘解决方案和救赎承诺,拒绝旨在笼罩一切的元理论体系,而只是期望通过自己精进不止的知识和话语的实践,从而改造自身,质疑世界。

  我梦想的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是所谓游牧思想者。游牧民族"从之如搏影",变动不居,运动不止,豪迈不羁。他们金戈铁马、席卷欧亚,任何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城堡都阻挡不了他们。同样地,自由思想需要的只是勇气、机动性加上不屈不挠的勤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