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及其他(2)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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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天”“地”之间固有某种“关系”,“变者”受“不变者”支配,“世俗的”受“神圣的”支配,以致“变”中有“驻”。地上何者为“变”?又有何者为“驻”?

地上事物之所以有“驻”,也会有某种神圣性,也正是因为地上有了“人”这样一个族类。这个族类,固然被希腊人称做“有死者”,但毕竟界乎“天-地”之间,是能成为“有智慧者”,而“智慧”也带有“神圣性”。

古代希腊人,对于“诗”,有两种不同的理解,一是“模仿”,一是“灵感”,而后者似乎是更加“通神”的,因此被强调万物“理念”的柏拉图接纳进他的“共和国-理想国”;然而,“模仿”也不是简单复制,不仅仅是形式的,而可以理解为对于事物之“神圣性”之揭示,在这种理解下,被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所接受,而他的持这种观点的《诗学》,成为欧洲文艺理论、美学的正统。“模仿”和“灵感”两种观念的区别,现在猜度起来,也许源于两种不同的文艺体裁,我们看到,直到晚近,莱辛尚有“造型艺术”与“抒情艺术”区别之论,以“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不同艺术精神写出了《拉奥孔》长篇论文。

无论如何,“人”介乎天地之间,与“神圣”的东西有一种“沟通”的关系,这在古代,是许多民族共同的观念,中国也不例外。

中国古代“神圣”观念,最初大概也是“智慧型”的,古代儒家注入了“道德规范”的观念,使“圣”和“神”有了区别,而“圣”原本也是“聪明智慧”的意思。

古代的“神”和“上帝”也是似乎有区别的,“神”只是说的能知“阴阳变化”,所谓“阴阳不测是为神”,至今汉语仍保存了这层意义,而并非如基督教那样是一个人格的超越者。有能力把握变化莫测者,就是能与“神”“沟通”的“人-占卜者、巫师等”。能掌握阴阳不测者自己就能顺应这种变化,而在流变中永生,所以“神仙”“不死”。“神仙”为“仙家”,不是“神(家)”,“仙家”住在“山”里,云游四海,永久“快活”,是我国道家的理想;儒家注入“圣人”观念,强调的是“坚定性”,“万变不离其宗”,也是“永久性”的“圣明者”。

然而,“人”总归是“有死者”,“有死者”如何“不死”,“凡人”如何会具有“神圣性”,是一个须得面对的问题。以古代希腊为文明摇篮的欧洲诸国,有一个“灵魂不灭”观念,这在柏拉图对话《斐多》篇中,有原始而又清楚的表达。中国古代对于“人”作为一个族类之生命绵延,也有多种说法,道家与儒家也许有不同的解释方式,比较突出的,也许是由祖先崇拜延续下来的传统观念。

人靠自身的繁殖绵延自己的生命。当人们的思想已经成熟到有能力反省这种自身绵延现象时,就会有种种解释。从这里,产生出儒家对于生命绵延的历史性观念,而在这种绵延观念中,“名”居于核心地位。

当人们反思这种绵延现象时,人们发现,原来人间的事情,竟然全都是“名存实亡”的。这就是说,“实”是不可能很持久的,当“实”消亡之后,只有“名”尚能延续一个阶段——“名”的寿命大于“实”,相比之下,“实”为“小年”,而“名”为“大年”。固有“名垂青史”之说,可见“名”实在是比“实”更重要、更神圣的。

这种骨子里头重名轻实的思想,有许多的弊病,已受到很多的批判,这个批评当然是很应该的,因为这种重名轻实的思想的确产生了慕虚名轻实事的不良影响;然则就其底里,当是求“实”“名”之长存,而并非完全教人徒慕虚名的,为此,孔子有“正名”之论。

“虚名”为“邪”,“实名”为“正”,“正名”仍以“实”为准则,“名”不符“实”,则非“正名”,然则这个“实”并非全“指”事物之经验存在,而是真实之本质,“名”要符合事物的“本质”,才是“真正”的“名实相符”。与事物“本质”相一致的“名”才是“(真)正(的)名”,“正名”即是:事物“自身”。“事物自身”随“名”而传诸久远。“语言是存在的家”,“存在”随“语言”而流传、延续。

“徒有虚名”尚有一层意思:“名”“实”不符,问题出在“实”的方面,因为“实”随时事而变,有了一愕“名(位)”,就要行这个名位的事情,如果做不到,则是典型的“名不副实”,“徒有虚名”。

在现实生活中,要想做到“名”“实”相符,是不很容易的。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卫灵公》),一方面是说君子死后没有得到“正名-好名声-令名”,另一方面或许也意味着自己一生做的不好,与“君子”的称号不相符合。不但“名”要“符合”“实”,而且“实”也要“符合”“名”。

同时,在中国古代,人的“名份”,可以“继承-遗传”,至少传个两三代,天子和封国之君,更是“子子孙孙永葆”的。

就哲学的理解来说,“思(想)”靠“概念”,“名”是不可缺少的。“思无邪”意味着,所思之“名”,皆是“正名”,而不是普通的“名字”。孔子说: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货》)

孔子这句话,是理解古代诗(经)作用的根据之一。“兴”、“观”、“群”、“怨”说的是社会作用,“鸟兽草木之名”说的是知识作用,大体是对的;但是如果进一步再问何谓“兴、观、群、怨”,就不很详细,“鸟兽草木之名”大概也不全是说的自然的知识。“诗”固是一种教本,但可能不全是科学知识性的,而是社会政治性的,是人文性的。

“兴、观、群、怨”大概是一套礼仪形式,“兴”是“起(始)”,礼仪程式的开始,“观”是“陈示”,“群”是观者一起参与合唱之类的,“怨”也许是讥讽时弊,发牢骚的意思——在古代,对于不合“名份-名位”的事情进行批评指责是正当的行为,民人对这些“邪”事发怨言,是在位者须得听取的。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向着新朝的人难免也有批评,孔子为他们辩诬,当子贡问他,“伯夷叔齐何人也?”,孔子回答一语定性,“古之賢人也”,再问他“怨乎?-有什么可批评的吗?”,孔子曰:“求仁得仁,又何怨?”于是,在《雍也》篇里,孔子说的“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其中“不念旧恶”乃是具体到他们两位賢人身上的“仁”的标准,达到这个标准,别人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批评的了。

兴、观、群、怨是一种礼仪,所以孔子才说,“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君王”以“诗”来款待客人和臣民下属,当不成问题;“事父”则不可以现在的小家庭来想象。现在的小家庭会有诗歌演唱卡拉OK,但不会是一种礼仪形式,而古代的家庭大概很大,可能是一个家族,这样“父亲”犹如“国君”,“事父”犹如“事君”。

接下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除了有明显的知识性意思外,大概也有社会政治的作用。古代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涵盖了人们居住的环境,涵盖了周围视野的一草一木,鸟兽草木也都被赋予了社会生活的意义,而并不单纯作“自然对象”观,“诗经”中的这些品类,也都有象征的意义。

诗的兴、观、群、怨具有礼仪形式的意思,当然并不像孔子研究、演习的“周礼”那样有固定的一套程式,所以有时它又和“礼”、“乐”分别开来说的,《泰伯》篇里空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大概又是一套更大的仪式过程,起兴是诗,继之以礼,以乐而告终。“诗”可以当作“开篇”,然后有一些礼仪,最后奏乐结束。

仪式-礼仪当然更有“邪”“正”的区别。鲁国的季氏就因为用了不合身份的“八佾”作乐起舞,被孔子斥为“是可忍也,熟不可忍也”(《八佾》),“怨”就不“希”,而是“怨是用多”了。

“礼仪”是保证-帮助“正名”的,是“正名”的一个重要环节,也是使“正名-已正之名”得以持久延续的一个重要环节。“诗”作为“(正)名”的存在方式,也是礼仪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点在孔子思想中也是明确的。

于是,在古代,诗、书、礼、乐似乎是完全相通的,都具有“传诸久远”、“子子孙孙永葆”的“神圣性”。“诗”是实现这种神圣性的方式之一。“诗”使“正名-令名”传诸久远。

海德格尔在1943年为写于1929年《什么是形而上学》一文所做的补充中说过,“思者述说(sagen,sagt)存在,诗人列举(神)圣物之名”[1]。

海德格尔说到“诗人”时用的是“nennen-nennt”,可以理解为:诗人是“神圣之物”的“命名者”;但并不是说诗人为这些事物另起一些特别的名字,而是意味着诗人将这些名字接纳到诗里来,列举出来,保存其神圣性,使之传诸久远,因而,“命名-nennen ”是为“叫出这些事物的名字-Namengebung-Namenaufruf”。

于是,孔子所谓“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也还有一层形而上的意思,这些名字并非一般常识之名,认识了它们也不仅是增加了常识,而是认识到那“久远”的-或许已经“失传”了的“名字”,学诗就能使之“传流”下来,使“失传”的事物-“名”接续下来,流传下来,正是意见带有神圣性的事情,因此,在孔子心目中,学诗不仅仅是增加常识-知识,而且是可以“事父事君”的“大事”。

“传诸久远”就是使之“有”“未来”。神圣之事物不仅有“过去”,也不仅有“现在”,而且更重要的是有“未来”。

“传诸久远”乃是“长存-永存”,所以海德格尔把“诗人”与“思者”并称,谓“思者”“述说”“存在”。

三、“有”与“无”

“有-存在-存有-在”为一义,不仅仅指抽象的“是”。抽象的“是”乃是逻辑的联系动词,而“存在论-本体论”意义上的“是”,乃是含有“是什么”那个“什么”的存在动词。没有“是”的“什么”只是“理念论”;没有“什么”的“是”,则只具逻辑、语法功能,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就是可以用符号代替,而无论胡塞尔还是海德格尔都是要超越这种单纯的符号论的。这个思想,也是与更早的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德国哲学古典传统一致的。

然则,这个“是什么”的“什么”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也有一个从“抽象”到“具体”的发展过程。黑格尔说过,抽象的“有”,和“无”是一个意思。

不仅抽象的“有”“无”是一个意思,“有-无”如作“时间”的过程观,也是一个意思:“有”的过程,同时也是“无”的过程。“有-无”乃是同一个过程。

世间万物都“在”“时间”之中,经验的事物都有个产生-发展-消亡的过程。黑格尔说,凡“有限者”都会“消亡”,世上没有万古长存的东西;然则事物在物质形态上的“消亡”,并不意味着事物的影响-作用的完全“消失”,事物“意义”的“存在”,大于-寿于事物作为“实物”的“实存”,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即,“存在”“大于-寿于”“诸存在者”;亦即黑格尔意义上的“无限”就“在”“有限”之中,“有限”之中“有”“无限”。“有”中“有”“无”,“无”中“有”“有”。

“名”是在“有限”之中“保存”了“无限”。“名”“存”“实”“亡”,“实”虽“亡”,而“名”尚“存”。“名”“保存”了“无”,也“保存”了“有”。凡“保存-存留”下来的“有”和“无”,都具有“神圣性”,因为它“大于-寿于”“实有”。

“诗”正是这种“保存-存留”“有-无”的形式,是“有-无”的“神庙”,“神圣性”“住”在“诗”里——海德格尔所谓“语言是存在的家”。

海德格尔所谓“语言是存在的家”,表面上看起来有点荒谬,但他的意思并非说“存在”“住在”“如风”的“话”里(话出如风),好像“存在”是那样的虚无飘渺,那样的随心所欲;理解海德格尔这句话的关键还在于他对于“存在”和“语言”都有自己独特的解释,而这种表面看来很独特的见解,却是最为基本而为常识所经常忽略的。

海德格尔区分“存在”与“诸存在者”,“存在”不是经验的实物,“存在”是事物的“本质”,而这个“本质”又非仅仅是“主观思想”的“概念”,它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是事物的全过程,“从无到有”,也是“从有到无”。所以人们常说,海德格尔的“存在”是“时间性-历史性”的。“存在”并非“瞬时性”,而是“历时性”。

“存在”不是“(抽象)概念”,不“住在”“(主观)思想”里。

然而在原始(本原)的意义上,“(存)在”与“思”同一,因为“思”在本原意义上亦非“抽象”的。“思”与“在”在“时间性-历史性”上“同一”。“时间-历史”已经蕴涵了“意识”的“度”。

于是“思”与“在”都“住在”“语言”里。

这里,“语言”并非理解为“交往(流)工具”。

一般“工具”,以“功用”为归依;作为“工具性”“语言”,亦以“意义”为归依,人们“交流”的是“意义”,“交往”的也是“意义”。于是有各种的“语言-汉语、英语、德语、法语等等”,但“意义”为“一”,所以不同语言,原则上可以“翻译”,而一旦“意义”得以“交流”,则语言形式已经完成任务,所谓“得意忘言”是也。凡交往性工具语言,无不具有“得意忘言”的特点。作为交往工具语言的“意义”可以“脱离”具体语言形式,在这个意义下,它们是“抽象”的。

然而,“诗”的语言就与一般交往工具性语言不同,它是不能“得意忘言”的。人们欣赏诗作,并非只是理解诗中说言的语词意思,而是连同“诗的语言”一起领会的。所以人们常常感到“诗的语言”是很难-甚至是不能“翻译”的。在“诗”里,“语言”与“意义”同在-同一。脱离开“诗的语言”的那种“意义”,乃是“无家可归”的一堆抽象概念,它们可能也合逻辑的形式,但却是干巴巴的、孤零零的,在“现实”生活中无所依托,漂泊流浪,似乎可以“到处为家”,实际只是孤苦无依,没有生活的养分——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床,总之没有“自己”的“家”。

“家”总是具体的,“四海”同样是“家”;“古今”亦复为“家”。“家”“在”“时空”中,“在”“历史”中。

“诗”的“语言”,不随“交往”完成而被“消耗”掉。一切“工具”固然比使用工具的人更加稳定,更加经久,但终究会被“消耗”;但“诗的语言”不被“消耗”,如同哲学的“思”一样,不会像经验科学那样,在形成(完成)了“定理-公式”之后,“思”就消失在它们之中。“哲学”不“消耗”“思”,而使“哲思”绵延;“诗”不“消耗”“语言”,而使“语言”成为“存在”的“家园”。

于是“思-诗-史”成为一体。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诗”与“思”已为一体;“无邪”,必得其“正”,“正”必得其“仁”——“仁”者于人伦(群)关系中得其“正”位(天命之性),于是“正”必得其“传”,必得其“寿”,“仁者寿”。“思无邪”乃是“思”之“正”位,亦是“诗”之“性命”;“天命”之“性”,得“性命”即得“生命”,乃是“活”东西,而“活东西”当得其“传”,得其“寿”,“传诸久远”,绵延不绝。“思无邪”,则“诗”必为“史”,“有”“过去”、“现在”和“未来”,“有”“历史”,“有”“流传”,“有”“时间”,即“在”“时间”中,或“时间”中之“在”。

“思无邪”“邪”、“正”皆不仅可作道德解,亦可作本体观。

“思无邪”“思者”“无邪”,“思者”“无辜”,“诗人”亦“无辜”。“思者-诗人”“天真-无邪-无辜”。

“思”这种思念(对过去),这种欲念(对未来),皆得其“正”,是为“天真”。“无邪”即“天真”,“天然之真实”,“天命”之“性”,“自然而然”之“性”,乃是“本性”。

尽管“过去”已往-不存在,“未来”尚未存在,但“思无邪”则“必”“存在”,“必”为“有”,因为天下之“正名”必为“天真-天然真实”,必为“有”。“名不正,言不顺”,则“事不成”,“不成”之“事”,“不成其为事”,为“无事”,为“无”。“思有邪”则终将“事不成”,终将归于“无”。

于是,“思者述说存在,诗人命名神圣者”,思者-诗人皆“无邪”。“思者-诗人”得天下之“正”,皆为“无辜”。孔子以儒家宗师,为“诗”“定性”:“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者-诗人”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