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类型,如秦鸟鱼瓦当。其用途很难和性爱象征联系在一起。笔者倒是可以在此构拟一说,即此瓦当图案寓有国泰民安物阜财丰之义。理由如下:第一、在秦人信仰中,其民族之兴起与鸡神关系甚大。第二、春秋到东汉期间的习俗以为,用鸡祭祀可以御死避恶、去咎治蛊、和合阴阳、调节风雨,祭祀时以雄鸡祭门、雌鸡祭户。第三、从儒家原典来看,《诗经》鱼丽篇有“美万物盛多”之义,而《仪礼》乡饮酒礼、燕礼又有歌《鱼丽》之事,《鱼丽》之诗与乐既颇通行,则以鱼隐喻物阜财丰遂致广为接受。第四、从读音来看,鱼与余通,《儒林外史》记载南京婚俗云:“这菜一定是鱼,取富贵有‘余’的意思”;今山东风俗,年节上供通常鸡、鱼并举,亦是取“吉”庆有“余”的谐音。第五、瓦当上的鸟,尖喙、翘尾、短足、头上有冠、背弧下凹,应当是鸡的夸张造型。
C类型,如鸡啄鱼剪纸、压胜钱。前者是喜庆场合的装饰品,后者则是“旧时小儿佩戴的饰物”,产生年代均在汉唐以后。由于鸡本非食鱼鸟类,其“啄鱼”意象自不能和“猫儿偷腥”等量齐观,恐怕仍是以谐音取“大吉大利、富贵有余”的口彩。至于采用“啄”造型的原因,可依据红“館”字的横笔略作推测,即:这样处理既能避免剪纸的断裂,又可以使画面充满调皮活泼的气息。压胜钱属于“福娃”式混合吉祥物,实际上它是由“五男二女”花样、浴儿钱、鱼、鸡等图案拼凑而成的,分别代表着“子女众多”、“子女富贵”、“富贵有余”、“辟邪主吉”的美好寓意,连缀在一起更是美上加美,比较符合国人好事不厌其多的心理。如果把其中的鸟鱼画面理解为“男女结合的象征”,则一方面和“俗以为能压邪魅”相去很远,另一方面佩带在小儿身上也甚不相宜。
疑惑之二,雎鸠隐语的推论问题。
在从社会学的角度追溯雎鸠隐语的产生根源时,刘先生面临着一些矛盾。对于《关雎》反映抢婚制习俗的观点,他并不认可;但对于“关雎捕鱼”(作者原语)的意象,却又主张用抢婚制来诠释。问题是,我们能否将隐语和它的叙述背景完全割离开来呢?如果隐语不在叙述背景中生效,又将在哪里生效呢?
接下来,刘先生花了大量的篇幅介绍抢婚制的情况。抢婚制自成一说毫无问题,进一步讲,姑且认为这种学说完全正确,也无关大碍。但这与雎鸠隐语有什么关系呢?譬如,张生李生相殴,疑其为情敌决斗固无不可,论证情敌决斗之为各国普遍现象更见细心,但若判定此事,最重要的环节实在于说明何以断其为情敌决斗而非口角之争抑或其他。这个环节在刘文中恰恰付诸阙如。
至于以性虐快感剖析雎鸠意象,尤属新奇。从诗人的角度讲,存在“就近取譬”的问题,从读者的角度讲,存在“诗人所取”的问题。所谓就近取譬,汫的是情与境合、意与象会,遂取眼前之物入诗,既生动易晓,复活水长流。初未必遽舍周遭常见之景,而远就呆板凝滞之物。否则,同吟风云月露而已,学《诗》者又怎能“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反过来,读者要想明白诗人于物象所取究竟为何,亦不能离开诗境而别作他求。准此复观性虐之说,若于《关雎》诗内验之,则淑女之行窈窕可爱,君子之思纯净悠长,似与此变态体验了不相涉;若于《关雎》诗外求之,则所谓雎鸠捕鱼实属伪命题,纵使妙解生花,又怎能算作古人之意?
三 形意兼取——雎鸠之鸟与诗中的君子人格
有必要回过头来,重新看一下闻先生的相关论断。《说鱼》篇云:“另一种更复杂的形式,是除将被动方面比作鱼外,又将主动方面比作吃鱼的鸟类,……或兽类……”。何谓“更”复杂?自然是比较的结果。也就是说,在这种形式中,不仅包含着通常所见的食鱼暗示,还牵涉到以鸟兽喻人的问题。但在解释《关雎》时,闻先生并没有运用这一论断。究其原因,当是由于对雎鸠物种的判断出现了偏差;而偏差之所以出现,恐怕还得说到先儒对“关关”一词的界定上去。
《尔雅》释诂下云:“关关、噰噰,音声和也”。《诗经》毛传云“关关,和声也”。事实上,关关、噰噰和咩咩、哞哞、嗡嗡、呦呦类似,都是拟声词,“和鸣”固如此形容,“独唱”亦可如此形容。不能因为描述众人大笑、众犬大叫用哈哈、汪汪,到了描述一人独笑、一犬独叫时就非得把哈哈、汪汪拆开来用。这是很浅显的道理,毋庸深辩。沈约《宋书》云“凤凰者,……其鸣,雄曰‘节节’,雌曰‘足足’”,可资参证。
但在“经诗”系统里,声音、物象、意境之间却衍生出一套奇妙的逻辑。因为诗歌描述了君子淑女之间的故事,所以“关关”应该理解为和声;因为“关关”被理解为和声,所以洲上的雎鸠应该有雌雄两只;因为鸟之雌雄和人之男女相互对应,所以他们之间的共通性亟待辨明;因为须辨明共通性,所以要么在不协调的鸟上演绎出协调的特性来,要么将协调的特性附加在合适的鸟上。闻先生和许多前辈那样,走了第二条路,为了特性的协调而选择合适的鸟类。
实际上,若置身“经诗”系统之外,或者破除这套怪异的逻辑路线,事情并不复杂。我们可以以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为例,略作申述。此公为学作诗,一则深于用典、尤重经史,二则个性鲜明、不人云亦云,三则关注最新研究动态、不死守旧注樊篱。现在要援引的,是他化《诗》、《礼》经意而成的政治自嘲诗《有獭吟》。其中与《关雎》相涉者如下:“关关黄金鹗,大翅摇江烟。下见盈寻鱼,投身擘洪涟。攫拏隐嶙去,哺雏林岳巅。鸱乌欲伺隙,遥噪莫敢前。长居青云路,弹射无由缘”。黄金鹗的说法,与其前辈学者开、天时人张守节基本一致,《史记正义》云:“王雎,金口鹗也”。投身擘水,讲的是雎鸠的捕鱼方式,李时珍《本草纲目》云:“鹗状可愕,故谓之鹗。其视雎健,故谓之雎。……翱翔水上,扇鱼令出,故曰沸波”。鸱乌莫敢前,乃言其鸷;长居青云路,乃言其别。这几句诗,可视为雎鸠意象的扩充改编版。至于以关关为独鸣、以雎意为攫鱼、以鸷而有别喻理想人格,尤可启发《关雎》研究者。遗憾的是,在正统经学家眼中,他不过是个“圈外”人士,这段野狐禅没有激起任何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