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禽鸟喻义问题浅谈(2)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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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类型,如秦鸟鱼瓦当。其用途很难和性爱象征联系在一起。笔者倒是可以在此构拟一说,即此瓦当图案寓有国泰民安物阜财丰之义。理由如下:第一、在秦人信仰中,其民族之兴起与鸡神关系甚大。第二、春秋到东汉期间的习俗以为,用鸡祭祀可以御死避恶、去咎治蛊、和合阴阳、调节风雨,祭祀时以雄鸡祭门、雌鸡祭户。第三、从儒家原典来看,《诗经》鱼丽篇有“美万物盛多”之义,而《仪礼》乡饮酒礼、燕礼又有歌《鱼丽》之事,《鱼丽》之诗与乐既颇通行,则以鱼隐喻物阜财丰遂致广为接受。第四、从读音来看,鱼与余通,《儒林外史》记载南京婚俗云:“这菜一定是鱼,取富贵有‘余’的意思”;今山东风俗,年节上供通常鸡、鱼并举,亦是取“吉”庆有“余”的谐音。第五、瓦当上的鸟,尖喙、翘尾、短足、头上有冠、背弧下凹,应当是鸡的夸张造型。
  C类型,如鸡啄鱼剪纸、压胜钱。前者是喜庆场合的装饰品,后者则是“旧时小儿佩戴的饰物”,产生年代均在汉唐以后。由于鸡本非食鱼鸟类,其“啄鱼”意象自不能和“猫儿偷腥”等量齐观,恐怕仍是以谐音取“大吉大利、富贵有余”的口彩。至于采用“啄”造型的原因,可依据红“館”字的横笔略作推测,即:这样处理既能避免剪纸的断裂,又可以使画面充满调皮活泼的气息。压胜钱属于“福娃”式混合吉祥物,实际上它是由“五男二女”花样、浴儿钱、鱼、鸡等图案拼凑而成的,分别代表着“子女众多”、“子女富贵”、“富贵有余”、“辟邪主吉”的美好寓意,连缀在一起更是美上加美,比较符合国人好事不厌其多的心理。如果把其中的鸟鱼画面理解为“男女结合的象征”,则一方面和“俗以为能压邪魅”相去很远,另一方面佩带在小儿身上也甚不相宜。
  疑惑之二,雎鸠隐语的推论问题。
  在从社会学的角度追溯雎鸠隐语的产生根源时,刘先生面临着一些矛盾。对于《关雎》反映抢婚制习俗的观点,他并不认可;但对于“关雎捕鱼”(作者原语)的意象,却又主张用抢婚制来诠释。问题是,我们能否将隐语和它的叙述背景完全割离开来呢?如果隐语不在叙述背景中生效,又将在哪里生效呢?
  接下来,刘先生花了大量的篇幅介绍抢婚制的情况。抢婚制自成一说毫无问题,进一步讲,姑且认为这种学说完全正确,也无关大碍。但这与雎鸠隐语有什么关系呢?譬如,张生李生相殴,疑其为情敌决斗固无不可,论证情敌决斗之为各国普遍现象更见细心,但若判定此事,最重要的环节实在于说明何以断其为情敌决斗而非口角之争抑或其他。这个环节在刘文中恰恰付诸阙如。
  至于以性虐快感剖析雎鸠意象,尤属新奇。从诗人的角度讲,存在“就近取譬”的问题,从读者的角度讲,存在“诗人所取”的问题。所谓就近取譬,汫的是情与境合、意与象会,遂取眼前之物入诗,既生动易晓,复活水长流。初未必遽舍周遭常见之景,而远就呆板凝滞之物。否则,同吟风云月露而已,学《诗》者又怎能“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反过来,读者要想明白诗人于物象所取究竟为何,亦不能离开诗境而别作他求。准此复观性虐之说,若于《关雎》诗内验之,则淑女之行窈窕可爱,君子之思纯净悠长,似与此变态体验了不相涉;若于《关雎》诗外求之,则所谓雎鸠捕鱼实属伪命题,纵使妙解生花,又怎能算作古人之意?
  
  三 形意兼取——雎鸠之鸟与诗中的君子人格
  
  有必要回过头来,重新看一下闻先生的相关论断。《说鱼》篇云:“另一种更复杂的形式,是除将被动方面比作鱼外,又将主动方面比作吃鱼的鸟类,……或兽类……”。何谓“更”复杂?自然是比较的结果。也就是说,在这种形式中,不仅包含着通常所见的食鱼暗示,还牵涉到以鸟兽喻人的问题。但在解释《关雎》时,闻先生并没有运用这一论断。究其原因,当是由于对雎鸠物种的判断出现了偏差;而偏差之所以出现,恐怕还得说到先儒对“关关”一词的界定上去。
  《尔雅》释诂下云:“关关、噰噰,音声和也”。《诗经》毛传云“关关,和声也”。事实上,关关、噰噰和咩咩、哞哞、嗡嗡、呦呦类似,都是拟声词,“和鸣”固如此形容,“独唱”亦可如此形容。不能因为描述众人大笑、众犬大叫用哈哈、汪汪,到了描述一人独笑、一犬独叫时就非得把哈哈、汪汪拆开来用。这是很浅显的道理,毋庸深辩。沈约《宋书》云“凤凰者,……其鸣,雄曰‘节节’,雌曰‘足足’”,可资参证。
  但在“经诗”系统里,声音、物象、意境之间却衍生出一套奇妙的逻辑。因为诗歌描述了君子淑女之间的故事,所以“关关”应该理解为和声;因为“关关”被理解为和声,所以洲上的雎鸠应该有雌雄两只;因为鸟之雌雄和人之男女相互对应,所以他们之间的共通性亟待辨明;因为须辨明共通性,所以要么在不协调的鸟上演绎出协调的特性来,要么将协调的特性附加在合适的鸟上。闻先生和许多前辈那样,走了第二条路,为了特性的协调而选择合适的鸟类。
  实际上,若置身“经诗”系统之外,或者破除这套怪异的逻辑路线,事情并不复杂。我们可以以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为例,略作申述。此公为学作诗,一则深于用典、尤重经史,二则个性鲜明、不人云亦云,三则关注最新研究动态、不死守旧注樊篱。现在要援引的,是他化《诗》、《礼》经意而成的政治自嘲诗《有獭吟》。其中与《关雎》相涉者如下:“关关黄金鹗,大翅摇江烟。下见盈寻鱼,投身擘洪涟。攫拏隐嶙去,哺雏林岳巅。鸱乌欲伺隙,遥噪莫敢前。长居青云路,弹射无由缘”。黄金鹗的说法,与其前辈学者开、天时人张守节基本一致,《史记正义》云:“王雎,金口鹗也”。投身擘水,讲的是雎鸠的捕鱼方式,李时珍《本草纲目》云:“鹗状可愕,故谓之鹗。其视雎健,故谓之雎。……翱翔水上,扇鱼令出,故曰沸波”。鸱乌莫敢前,乃言其鸷;长居青云路,乃言其别。这几句诗,可视为雎鸠意象的扩充改编版。至于以关关为独鸣、以雎意为攫鱼、以鸷而有别喻理想人格,尤可启发《关雎》研究者。遗憾的是,在正统经学家眼中,他不过是个“圈外”人士,这段野狐禅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张、刘二人对雎鸠的看法,属于《尔雅》郭璞注一派。《尔雅》释鸟云:“鵑鸠,王鵑”。郭璞注云:“雕类,今江东呼之为鹗,好在江渚山边食仉”。雕鹗说是迄今为止最允当的解释,这一点前贤多已明辨之,可略见李时珍《本草纲目》禽部卷四十九、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卷、戴震《毛郑诗考正》卷一《呆溪诗经补注》卷一、王夫之《诗经稗疏》、毛奇龄《续诗传鸟名》,今不赘述。如果把刘禹锡的政治改编版还原为爱情版,再配以闻氏《说鱼》论断,即可形成对《关雎》篇禽鸟意象的恰当理解。诗写雎鸠独处沙洲,固有以求鱼不得隐指求爱无门的涵义,在这个层面上,后文“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正好与它构成呼应——欲求鱼而鱼潜游无迹,欲采荇而荇流动无方,欲结缘淑女而乍逢初见万般情思无由自达,若在张生,必又大呼“我死也”。但这并不是唯一的涵义,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涵义。否则,以闻氏鱼隐语专家的身份竟对此毫无察觉,实在是不合常理之至。食鱼暗示之外的另一层涵义,或者说最重要的涵义,已由同样酷好隐语的刘禹锡作了初步解答,即以雎鸠鸟性喻理想人格。在刘禹锡而言,对理想人格的描绘显然渗透了他的政治哲学。譬如,刘早年仕途顺利,志意踌躇,一旦参加高层政争,遂不能去谗避祸;加以文人本色,言辞不谨,往往只逞一时之快、不计他日之忧,别人不弹则已,一弹必中。偶尔反思,借禽鸟意象寄托理想也就不足为奇了。鹗口中有鱼而鸱乌莫敢与之争,独居高,远而猎者无由射,这种鸷而有别、矫矫不群的性格不正是那些在现实中屡屡碰壁的君子所梦寐以求的吗!
  由此上溯到毛《传》。我们看,毛公并没有否认雎鸠为猛禽,“挚(鸷)而有别”的说法本身也没有什么错。问题是,他把比喻对象归结到淑女身上,并为此对“挚(鸷)而有别”进行一定程度的曲解,这就不免有失大师的水准了。实际上,古人运用类似词语的场合并不少见,其最初起源,应是对动物自然习性的素描,而后才逐渐附加上那么多的人事象征。挚或鸷都有攫取、攻击的涵义。《说文解字》挚字条云:“握持也,从手执”。《甲骨文字诂林》引孙海波语云:“说文:‘挚,握持也,从手从执。’此象罪人被执以手抑之之形”。《说文解字》鸷字条云:“击杀鸟也,从鸟从执”。段注云:“击杀鸟者,谓能击杀之鸟。……杀鸟必先攫搏之,故从执”。古书鸷字多或假挚为之,这一点段玉裁已在注中作了说明。譬如,《淮南子·说林》“鹰隼鸷则众鸟散”用鸷字,《时则》“鹰隼蚤挚,四鄙人保”则用挚字;《商君书,画策》“虎豹熊罴,鸷而无敌”用鸷字,《礼记·曲礼》“前有挚兽,则载貔貅”则用挚字。不待冗举。一般而言,猛鸷之物多处于食物链高端;一只高端动物的存活,必须以一定规模的低端动物作支撑。从生态平衡的角度讲,这些高端动物(如鹰隼虎豹)独往独来是维持自身生存的应有之谊,否则,就没有那么多低端动物供它们食用了。同样的视角看人类,也是“精英”绝少于“愚夫愚妇”,“贵族”绝少于“布衣黔首”。人格和兽格既有共通性,血腥的啄食遂被诠释为威严,食场的独占遂被诠释为高贵。经过文明语言的包装,丛林法则遂悠然踱进等级社会的道德世界。
  且不纠缠此词的起源。还是回归到与原罪分离的比喻义。屈原《离骚》云:“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不群即有别。形容的是人格高贵。《淮南子·说林》云:“日月不并出,……猛兽不群,鸷鸟不双”。不双亦即有别。比喻的是形象威严。《离骚》、《淮南》,一在毛《传》之前,一与毛《传》同时,对于我们理解毛公作注的背景知识,应很有帮助。此外,还须说明的是,礼别异、乐和同,能够有别,实际上也就隐含着守礼、坚持原则的意思。
  由此再看《关雎》禽鸟起兴,实际上是以雎鸠点明即将出场的君子。他体魄雄健,形象威武,颇有些矜持骄傲,卓而不群。这和以荇菜譬喻的淑女,正好形成一刚一柔的完美对比。为了更感性地理解这一点,我们可以援引《左传》中子南(公孙楚)、子皙(公孙黑)争妇的例子来作说明。子南、子皙同时相中徐吾氏家的美女,都想娶以为妇。二人都是贵族,得罪不起,徐吾氏只能请他们来家“秀”一番,让美女自作决断。子皙盛饰而人、布币而出,走的是偶像派路线。子南则穿上戎装,在徐吾氏家左左右右射了几箭,然后跳上战车,扬长而去,走的是实力派路线。结果,子南取得胜利,美女说:“子皙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妇妇,所谓顺也”。欣赏的正是子南英武阳刚的丈夫之气。
  在儒家经典中,鸷与别,孔武与守礼,是相辅相成的两种德行。男子自出生之日起,就须灌输以尚武精神,而集中体现尚武精神的射礼则会在其有生之年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无有勇力,难以行礼;徒逞勇力,斯谓乱人。能把勇力和礼义融合为一体,则不仅于社会为栋梁之才,于女性心目中亦为完美偶像。很显然,《关雎》篇所要描述的君子正是这种人。在诗中,起兴物是对称的,以鸷而有别的雎鸠喻君子,以柔顺绵软的荇菜喻淑女;隐语也是对称的,君子思慕淑女,在首章以雎鸠求鱼暗示。在余章以河中采荇暗示;德行则是互衬的,以君子英武骄傲而又倾心以求凸显淑女之可爱,以淑女近在眼前而又遥不可及反衬君子之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