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所做的有关家庭的调查是结合民族调查和农村调查进行的。我写的《生育制度》就是在这些调查基础上进行的理论分析,自成一家言。
“家”,或者叫“家庭”,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养生送死,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在一般人眼里,不过是人生出来了,长大了,和一个异性结婚,然后又生孩子,老的时候要别人养他,最后免不了一死。就是这么一个过程。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要生下来?有人觉得问得离奇。我对“家”的兴趣,对家庭的观察,对人类生育制度的研究,却正是由这个问题引起来的。
人们的养生送死,几千年来主要是在家庭这个社会细胞里进行的。称家庭为社会的细胞,就是因为它是人类社会里最基本的生活单位。从家庭入手研究社会,不仅有我们个人的生活体验作为观察的基础,也便于我们从最基层的角度去认识社会。
我对家庭的研究,第一步就是直接观察,从中取得生动的、可靠的第一手资料。1935年,我同我的爱人王同惠一起,到广西金秀瑶山,调查花蓝瑶人的社会组织。我因为带着体质人类学调查的任务,白天和我的爱人不在一起调查。她每天晚上把她调查的情况讲给我听,我就提问题。我们一起研究,研究完了第二天再去调查。不幸的是,那次调查的代价过于沉重,我自己落入陷井受了伤,爱人为救助我献出了生命。她死后,我把她调查的材料,以及我们天天晚上一起讨论的内容写成《花蓝瑶社会组织》。我对家庭、对社会的一些基本观点就是从那时的讨论分析中开始形成的。
我在养伤期间到了太湖附近的“江村”,我以更大的注意力从各方面观察江村农民进行基本经济活动的单位“家”,从“家”的结构、职能,到在“家”内生活的一切活动。并对观察到的情况作了记录。后来写成《江村经济》一书,这本书里有关家庭的分析占了相当大的部分。
我对家庭的观察,不是盲目地看。主要的方法还是采用比较的方法,为了比较而观察,在观察中进行比较。文化背景同我们很不相同的花蓝瑶,江村的农民,西方的美国人,他们的“家”和家庭生活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相同。在比较中看到中国社会的特点,亦看到各民族各国家庭的共同点。
怎样去分析观察到的事实呢?我采用的方法用现在的话讲,叫做系统分析方法。生活中的一切现象都是相互关联的。相互关联的事物组成了客观存在的系统。系统分析,不仅要把组合成系统的各个部分(即组元)在系统内部的地位与作用搞清楚,而更重要的是要把系统内部各部分之间的相互关联反映出来。这种关联是客观的,动态的。它不能凭我们的想象来描述,而要从千变万化的生活行为里边找出客观的联系和运动,由此得到一个系统的本来面目。我和王同惠在瑶山时,每天晚上讨论白天得到的材料,就是沿着这一逻辑的线索,从一个家庭,包括些什么人,到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一直到由许多家庭组成一个整体的社区生活的结构,把事物和现象间的内在联系比较清楚地从事实里抽取出来。在《江村经济》一书中,我从“家”开始,到“财产继承”,再到“亲属的推广”,又从家庭生活中的简单分工,工作日历开始,到社区的职业分化,再到农业、手工业、流通、财政金融;最后将两者在与土地关系上结合起来。由此我分析了中国的农业问题和农村的各种关系,指出了“被土地束缚住”的社会的特点。
我的写作方法与别人不同,是在教学中围绕一个问题对学生谈想法,讲完一课就写出一章,《生育制度》和《乡上中国》就是这么写出来的。《生育制度》所述的是我个人对社会怎样新陈代谢、几千年里中国社会怎样维持世代之间关系的一套比较完整的看法。
我们的感性知识告诉我们:社会是一个个的人组成的,是一套社会身分如父亲、母亲、女儿、儿子、教师、学员……组成的。没有不死的个人,可社会却不能因成员死亡而消亡。社会要“生”下去。个人总是要死亡,就发生了这个社会与个人生与死的矛盾。只有采取用新生的成员来代替死亡的成员,才能维持住社会的延续,这就是社会的新陈代谢,社会这个实体靠了这个作用才能延续下去。实际上,我的身体里没有一个细胞能随着我的出生一直活到今天的。作为一个生物机体,每个人身上的细胞都是不断生出,不断死亡的,可我还是我,“我”是个连续性的实体。费孝通嘛,隔多少年人家还认识我。整体没变,构成我这个人的细胞却变了。但如果所有的细胞同时死了,我也就不存在了。社会要继续存在下去,同样要解决依靠成员的新陈代谢。有人“退”出社会,又有人“进”入社会。社会中的“生育制度”就是为了解决这一矛盾的需要而产生的。
人是哺乳动物,人之“生”并不只是一个自然现象,还是一个社会现象。我在一个电视节目看到:一个母亲管教孩子,孩子不服管,就说你为什么生我,又不是我自己要到这世界上来的。这话很有道理,妈妈怎么回答得上呢?在一个人“生”
出来之前,为这孩子的出生就发生了一连串的社会活动,这还没有出生的孩子的爸爸和妈妈要结婚,要经过社会的允许,这个爸爸的爸爸妈妈要为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积钱,造房子。假如没有这套,世界上就不能有“我”这个人了。一个人生出来了也并不是“自在”的。他一下就进入了一个先于他存在的社会结构,已经为他规定了种种行为模式。每个新生的人都要从头学起。人正是靠了学习,继承文化的传统,掌握生活的本领,取得一个个社会身分,成为社会承认的成员和文化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