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山先生还有一个惊世骇俗之举,那就是隐而不考不仕。《宋元学案》记载:"诏举遗逸,诸司以先生应,不赴。"(1863页)在古代中国,自唐开科取士以来,其意本为让天下的知识分子皆有一个公平竞争入仕的机会,也为国家选拔一流的人才;但制度化运作之后,尤其渗透了官场的腐败之风后,科举考试在中国便迅速地成为知识分子某种人生与事业的陷阱,化为无数落榜士子的伤心之所。此时,中国的知识分子便陷入一个二难之境:不去参加科举考试,则无法一展平生所学,去治国平天下,而且也无法光宗耀祖,实现人生的价值;若参加科举考试,则必饱受"场屋之累",埋首"程文",皓首穷经,不仅难以提升自我之道德境界,还常常落得个形销骨瘦,老死林下。
即便如象山先生,气象如此宏阔,志向如此高远,且醉心于心学体系的创立,却仍然不免多次赴考,并曾中过举,可却因父丧而失去赴京城参考的机会;27岁时再考,却落榜了。其间他修书给好友童伯虞,云:孟子曾倡言修"人爵"(富贵利达)者,应先修"天爵"(道德仁义);而后世之人只求"人爵",忘记了求"天爵"。所以,自己决不可以"舍此而从事于彼",不能"养一指而失其肩背。"(《与童伯虞》,《陆九渊集》卷三,中华书局1980年版)话虽这么说,可实际上,在陆氏六兄弟中,九思、九皋、九龄、九渊四人皆进士及第,入仕为官,在当时,可谓一门荣耀,名震乡里。但陆门早有家训,告诫子孙,读书之人虽然都应参加科考,可没有搏取功名者并非耻辱;若不识礼义不尊仁义,才是最大的耻辱。陆氏兄弟一般都能遵循祖训;但要说无意科考功名,只修自我仁义道德之最好者,当只能数陆梭山先生了。
九韶先生是否学过科考之"程文",已无可察考了;但梭山先生不仅经史子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谓是一代大儒,可他却绝意科考,隐而不仕,自愿过一种乡间的隐居生活。他选择竹木茂盛、泉水丰盈的梭山,自筑草堂而居,取名为荐堂。他每日晨起便或耕或植或养,自给自足,行有余力,则教象山等兄弟读书,与来访之友论学为文,又常常下棋弹琴品茗,落落大方,逍遥自在,无碍无束,真可谓与天地共生息,与万物齐生死。
大儒朱熹慕其境界之高,学问之精,在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亲访九韶于金溪。俩人共论学术,其乐也融融。(参见《陆氏族谱》)
后遇陆贺老先生过世,朱子受九韶之请,为陆老先生看风水,向吉穴,(注4)还为九思先生的著作《家问》写跋,云:''《家问》所以训饬子孙者,不以科第为病,而深以不识礼义为忧。其殷勤敦恳,反覆晓譬,说尽事理,无一毫勉强缘饰之意,而慈祥笃实之气蔼然,讽味不能释手云。"(见《西江陆氏家乘》卷十)后来,朱子与梭山先生惺惺相惜,不断有书信往来,论辩学问,常有新见。
可见,梭山先生虽然才高博学多能,名满神州,要取功名,可谓是囊中取物那么容易,可他不仅猛烈抨击科举考试制度(注5),而且看透了世俗的污浊,既然绝意功名,隐居山林。
此隐可说惊世骇俗,让人击节叹息。
世有庄周之隐,齐万物,息纷争,平生死,一心要摆脱世俗中的一切束缚,与大鹏展翅然,扶摇直上九万里,逍遥于无何有之乡。世有伯夷叔齐之隐,兄弟互让王位而同出走,虽然意识到商纣王的残暴却坚决反对周武王兴兵讨伐。周代商而兴,伯夷叔齐却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野菜充饥,最后饿死在荒山野岭。世上还有功成身退、脱离官场远去江湖归隐之范蠡;也有躬耕田园,静候时机,一展平生之学之卧龙诸葛孔明先生。当然还有隐于山林,青灯黄卷晨钟暮鼓以求往生西方极乐之佛徒,还有藏之深山,起丹鼎,炼金丹,求长生不老成仙了道之道士。其他还有如"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白刃除不义,黄金倾有无"之侠客隐士。
梭山先生之隐却异于是。他出身农家,无有王位可推,亦没有官位可放弃。当然,他身虽隐,却性为入世,关注百姓疾苦,了解民间生活,践行于日用庸常,且孜孜于仁义道德之教。他当然也不刻意于求时来运转大富大贵,更无意于求佛成仙长生不老。梭山先生就是梭山先生,其之隐完全出于性情使然,而毫无半点勉强,半点做作,半点外在的什么特别的求取。其关心世事家事之入世态度,与其隐居山林琴棋书画自娱之行为毫无杆格,圆融无碍。所以,《宋元学案》之《梭山复斋学案》将梭山先生称之为"隐君"。
"隐君"者,实为与道者、侠者、佛道之徒等之隐完全不同的儒者之隐。此之隐应该说与孔子的行为有极大的关系。孔夫子是一个积极入世的儒者,但其归隐的情结亦很重。比如其曾经喟然叹道,自己也想与曾点一起:"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曾点与孔子其他一心想在政治上大展宏图的的学生不同,只思回归山林,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孔子从内心亦向往之,但却因为有志于以自我之"仁道"改天下之无道的现实而无法归隐。所以,孔子奉行"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原则(《论语·泰伯》)梭山先生之隐,就全出于其对科考制度的失望,认其只会残贼人之本性,于道德的修养毫无补益,所以,一意断绝科考,并拒而不仕,归隐山林。但他绝非遗世,不问社会,只顾自我之逍遥;而是就在家乡就地而隐,仍然全力关注世事民风,关心自己的家庭与家族的事务,故被称为"隐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