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秀于林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20-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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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秀于林

张蓉

扬州大学江苏扬州 225009

作者简介

张蓉,女,生于1999年12月,汉族,江苏泰州人,扬州大学本科在读,文学方向。

今晨,我不愿起。透着泪流满面的窗,我隐约望见几竿褪了色的老竹。不由得心中酸涩,想起来一个人,一个时代。于是我套上了白羽绒,坐起身来,开始回忆这人,以及属于他的逝去了的竹林时代。

当我套着胶鞋,一步一陷,在浸了雨的烂泥地里且行且望时,三两只不知名的鸟蹦上了林子。只听得竹叶子沙沙地摩挲,未及闪躲,透凉的水珠串儿就落进了我的脖颈。

我一个激灵,驻了足,拢了拢耳鬓的碎发,又扣紧衣领的圆木扣子。这才作罢。我心中很不欢喜,甚至是讨厌。讨厌这湿答答天气里黏腻的步履,讨厌这黑黏土与胶鞋肉搏的腻歪声,更是讨厌这整个竹林子的呆傻蠢笨的主人。

他叫张木头。张姓,名木。因着靠做木工过活,人又傻愣,大家干脆就叫他张木头。他也不恼。旁人喊,他也必应。常常是回过头来,簇着两条粗黑大眉,来回搓着干裂了口子的满是沟壑的大手,嘴一歪,“什么事情啊?你说。”

这林子就是他的。他祖上是木匠,似乎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祖父死了传老子,老子死了传儿子,这才到了他手里。他也是个痴的,成日里就在他那林子里转啊转的,待得老婆在林子外头喊,“吃饭茶哟”,这才托着手,晃晃悠悠地,从林子里踱出来。

这林子是他的宝。这林子也是他的命。作为一个木工,木是必不可少的。什么竹桌子,竹椅子,竹板凳,竹篮,竹屋,哪样不需要竹。不仅需要竹,还需要好竹。张木头的竹就是好竹,上等的湘妃竹。

春天一到,洒了细雨,松一松土,那成堆的萝卜头似的笋子就倚着老竹子往上冒。拿了锄头,挎上细篮,撅一些嫩芽,配些菜籽油下锅清炒,那滋味绝对是不亚于“起水鲜”;也有乘着大晴天晒干了腌做咸菜的,寒冬腊月,从黑坛子里挖一勺子出来配肉,开文火慢慢地炖。光是闻着香气,一身的寒怕是也都散尽了。春天一过,笋子也就不嫩了,笋箨也就粗壮了,慢慢的就又有了竹节。再过个二三年,也就长成了。

不过张木头是从来不肯用这些二三年就长成的竹子的。这些竹子太嫩。既是打竹具,要用竹子,那么就要用最好的竹,这样也才不算愧了这湘妃竹。张家不富,也富不起来。就在这里了。光是养竹子,灌肥料,修修剪剪的,就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工夫,更何况用的还是这上好的湘妃竹。

他老婆是个有门道的,赖着不晓得是七大姑还是八大姨的关系,吃准了一个供应商。那供应商听说是个制竹扇的,最是需要竹子。张木头老婆只是领着他来林子里转了一转,他就竖了根指头,让开个价,想买走这林子。她老婆倒情愿,偏这张木头不肯。任凭她软磨硬泡,撒泼骂街,张木头也不应。

后来好容易松了口,双方谈成了“定期供货”。每个月的第一天,有辆绿漆皮的大卡车来运竹子。张木头的老婆一面收了钱,一面堆着笑应承;而张木头,则傻愣愣的站在一旁看,看着自己的竹子被人运出去。

先是村里人觉出里面的怪了,后来张木头也晓得了。哪里怪呢?每次拖运的时候,那些劳力并不砍竹子,而是极其小心地挖。然后将竹子连根拔出,拖带着湿答答的黏腻的土一起送上卡车。时间长了,竹子越来越少了,林子越来越空了,张木头也越来越呆了。他晓得不对,却不晓得从何问起,从谁问起。

一年下来,林子里的竹子去了大半,张木头吃不下饭了。他去林子去得更加的勤了。可是,独坐幽篁,他总觉得那么的空,心荡荡的。走出来了,又觉得有东西拖拽着他,走也走不清净。

有段时间,他老婆在家里倒了碗水。水里丢了根银针,还立了根筷子。第二天,针就锈掉了。她遇人就说,她们家张木头丢了魂了。

再后来,竹子更少了。张木头睡都睡不着。有一天,他明白了一点,问他老婆,“你不哄我,实告诉我,他们干什么的?”谁晓得,他老婆丢下一句话,“吃你的饭,遭罪的”。这下,他急了,也恼了,冲着他老婆喊,“竹子呢?”

“卖了!人家做酒的,竹酒,知道吗?大买卖!俺跟你说是做这个的,你肯卖?再说个,我已经全卖了!不卖,跟着你喝西北风?告诉你,这个家我还当的了!”到了这地步,他老婆也不怕了,索性全交代了。当天晚上,张木头就把门拴死了,把老婆打了一顿。他老婆嚎了一夜,有人说是听见了,但没敢去问。

再后来,没有人来运竹子了。张木头癫癫的,逢人就问,“你知道竹酒吗?什么是竹酒?我的竹子变成酒了?”

什么是竹酒呢?竹者,取孔也,注酒入活节,任之酵。待三四月,钻木取之,得者即为竹酒。《本草纲目》言之曰:“竹者,食用,食养,食补,食疗,食治。”故竹酒者,亦可凉心经,益元气,除热缓湿,静心祛燥也。此乃“药食同源”。

然,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饮一杯竹酒。竹本活物,以针孔刺身注酒,本就破坏了自然一性。竹节受着痛,负着本不该承受之重孕育的酒,哪里又算得上是活血的美酒?这分明掺着竹之泪、竹之血。

张木头总也想不明白,总也拎不清。他这一生,没有奢望,不计得失,却还是把生活经营得面目全非。这是属于他的时代,他的竹林时代,但终究逝去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大概是不错的。

说明:本文载于《创新时代》2020年6期,因有内容修改,本期上传。